圣人口谕,太子需被笞打百杖。 吴平行至李临舟面前,道了句,“殿下,您请。” 李临舟出殿。 崇明门前,禁卫军们神情肃穆,分列在两侧。吴平站在李临舟面前,大声宣读圣人的口谕。路过的内侍宫人们不敢多看,纷纷加快脚步,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 李临舟跪在石板之上,吴平打量着他的神情,俯身上前,柔声劝道:“殿下,这一百棍打下去,普通人便是不死,也要落得个浑身伤残。您此时向圣人求情,尚且还来得及。” 李临舟未有丝毫动摇,紧闭着双眼,拒绝道:“公公不必多言。” 吴平也不再相劝,起身命令禁卫军即刻动手。 禁卫军面面相觑。若是旁人定然已经吓得涕泗横流,魂飞天外,可他们见到太子依旧神情平静,眼底无任何惧色。 毕竟李临舟是一国储君,若是得罪于他,只怕日后也难捱。想到此节,禁卫军一时间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吴平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出声催促道:“还等什么?这可是圣人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从?” 禁卫军一向不敢得罪这位得脸的大太监,见他搬出圣人,便不再犹豫,立刻执杖上前。 杖上挂着倒刺,杖身粗壮。因着是圣人的命令,禁卫军不敢弄虚作假,只得拿出看家功夫,一杖接着一杖,迎着呼啸的风声,重击在李临舟的腰背之上。 李临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吴平有些不忍,摇头叹息,别开了目光。他心道这叫个什么事啊。 在吴平的一声叹息中,禁卫们又重重落下了几杖。 李临舟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他只觉身躯像是被火燃烧着一般,每一寸皮肉乃至四肢百骸,俱剧痛不已。 力道之大,连衣料都被打得零碎。腰背皮开肉绽,布满凌厉的伤痕,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一百杖却好似无休止一般,永无止境。 李临舟喉咙中一股血腥之气,鲜血来不及吞咽,只能顺着嘴角流下,滴落于地板之上。汗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只能被迫紧闭着。 他沉默着受完了刑罚,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衣料和血肉粘连在一块,令人心悸不已。 李临舟挣扎着站起身来,任凭寒风灌满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太监们想要上前搀扶住他。他推开了,独自离去。 众人只见,这一刻一束光自云层而下,驱散着灰暗的世间。太子满是伤痕,背影却如松如柏。这堆金积玉,锦绣成堆的宫阙,几经战火,沐着风雨,褪去高贵繁华的外衣,好似露出了和他一样的疮痍与血腥。 …… 半日之后。 月明千里,静影沉璧。 李景坐着龙辇入得东宫,穿得是常服,身后只跟着吴平和几名年龄尚小的太监。东宫内侍见得圣人忽然亲至东宫,俱惶恐不已,屏声敛气,连咳嗽之声都听不见。 李临舟抄写之处是位于东宫西南角的一座小楼。高约两层,朱漆碧瓦,与东宫内浓荫匝地的一条长廊衔接。时值四月,月影从白墙角落下的翠竹斑驳落下,树影婆娑,修竹正茂,楼前种满娇艳海棠花,香气弥漫整座小楼,浓郁袭人。 晚风吹得楼檐角的几盏莲花彩灯晃晃悠悠,烛光流转,驱散黑夜。 李景由吴平搀扶着下了龙辇,默立了一会。内侍们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李景蹙着眉,不耐地摆摆手:“太子可在里面?” 内侍低眉敛目道:“启禀圣人,殿下这半日一直在楼内抄写祖训,未曾出来过……” 李景脑海中立时浮现儿子受着伤还依旧强撑着的样子,面色沉了沉,“朕派人前来给太子赐药,太子可用过药了?” 内侍面露难色,眼珠忽闪了几下,梗着脖子道:“禀圣人,不曾。殿下说、说这是他该受的,他不能用药。” 李景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乌云密布,沉声道:“胡闹!” 吴平度其心思,面露担忧对李景道:“大家,太子殿下滴水未进,又带着一身伤,老奴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李景眉头紧锁,负手而立。 吴平扭过头,对着一干内侍厉声道:“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狗奴!还在磨蹭什么?赶快带路!” 内侍们畏帝王之威仪,浑身觳觫战栗,一叠声地应下。可行至门口之时,李景命令吴平和内侍们不用再跟着,径直入内。 楼中无人侍奉,李景径直入了第二层。目光睃巡一圈,只见楼中陈设皆是清一色的青髹漆案榻,没有罗榻软衾,锦帐珠帘。 墨绿釉耳香炉中燃着价值千金的奇楠香,香气清新怡人。旁边鸟纹抱月瓶中斜斜插了几只半开半闭的牡丹花。 此时,屏风内忽传一声闷咳,咳者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在空旷的楼中,依旧是清晰可辨。 李景神色一凛,透过屏风,视线落在楼中的一道身影上,目光微动。 李临舟默默地忍受着刑罚之后的剧痛,坐于窗下的书案之后,提笔抄写着祖训,案上已堆了好些已抄写完成的纸张。 他身上那件血衣还来不及换,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平静如往日。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将碧纱灯罩摘下,取出一只烛灯,搁在案桌上,映出了他的影子。不小心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粘黏着衣料的血口又崩裂开来,洇出鲜血,伤痕青紫交加,暴露在灯光之下,更觉着触目惊心。 “三郎。” 一双黑靴停在李临舟的前面。 李临舟抬头,执笔的手一顿,将笔搁在绿釉笔山上,手撑着桌案起身,咳嗽一声,垂首施了个礼。 “李三郎,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李景面容严肃,冷冷地看着李临舟,只是语气却没有丝毫责备之意。 李临舟从书阁中取来一卷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熟稔地将纸裁成几张,在书案上铺陈开来,淡淡道:“阿耶,这都是儿该受的。” 他将写好的纸张整了整,整成一叠,呈给李景,“儿已抄写了数篇,请阿耶过目。” 李临舟写得极快,短短半日,已写了不少。他的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如腾蛟起凤。 “三郎这字倒愈发像朕了。” 李景接过,端详片刻,“朕瞧着似是写得比朕更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可听他语气却无半点夸赞之感。 李临舟一直书写,未曾停顿,目光只落在纸上,“儿幼时蠢笨,识字较晚,不过是素日勤加练习,源于常习,磨坏了几方砚台,用掉了几缸墨水罢了。儿不敢与阿耶相比,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你啊,能耐得很。” 李景忽的笑道。 他解开薄氅,披至李临舟肩头,替他拢了拢,遮住那刺目的杖痕,轻声问道:“朕给你的药,为何不用?” 夜空无垠,如银般的月光悄然洒在李临舟身上,将他半张脸都浸在月华之中,风中吹来一股浓郁至极的奇楠香气。 李临舟缓缓答道:“赏亦是罚,罚亦是赏,圣人的赏赐儿只有受的份,况且儿犯错,这伤痕也是在提醒儿日后切勿再犯。” “朕准许你用。” 李景斜睨了一眼李临舟,凤眸幽深,掀了掀衣摆,坐在李临舟对面。 “三郎,朕听说那日可不止你一个人出城,还有池氏女,朕暂时隐下了此事。” 李临舟提了一杆狼毫笔沾沾墨汁,抬眸看了看李景,“阿耶有话不妨直说。” 李景慨叹,“朕派人一直监视着池氏女,她日常行事并无半分异常,只是越是平静越是不一般。朕这些时日也在留心驸马人选,可惜都不甚合朕心意。只是为池氏挑选驸马固然重要,可若是她不喜欢,也不能强迫她嫁人。若是驸马与她不合,闹得鸡飞狗跳,大臣们则会说李家苛待于她,未帮她选得如意郎。” “这可着实是有些难办。” 李临舟想起昨日池霜的那一番话,怔了怔。 李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临舟:“朕让你娶了她,如何?” 李临舟目光微微一滞,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儿与她并非情投意合,若是强行凑成一块,实在不妥。” “长生奴,事关国事,朕乃是为了这社稷着想,你休要任性!” 李景声音提高了些,言语中有些苛责之意。 李临舟沉默了一会,将笔搁下,视线落在李景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讽刺的笑。 “阿耶,当年祖父为您和阿娘定下婚事,你心中可曾欢喜?” 李景最忌讳旁人提起他与皇后之事,面色冷了下来,十分不悦:“你提这事作甚?” “圣人,当初阿娘曾与儿说过,她初嫁您时,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害怕。她知道您过得并不好,嫁给您之后也要吃许多苦头。可她却并不怕,因为您是她的丈夫,只要夫妻二人相携,这些苦便是算不上什么。” 李临舟咳了一声。 李景沉默不语,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可如今您和她却是这样的局面,夫妻疏远至此。既如此,您又何必要儿重蹈覆辙?” 李临舟至今尚未娶妻,不是因为他如出家人那般清心寡欲,毕竟在某些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会浮起寻常男人该有的那不为人知的心思,他乃是因着爹娘之事。 李景和刘钰卿初时美好,最终离散,爹娘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李临舟无法让自己平静地去步他们的后尘。 “况且,池氏也并不喜欢儿,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定下婚事,儿是男子,想要脱身谈何容易,将她休弃了便是。可是池氏呢,她的下场可未必好过。儿是想除掉她,可是不想用这种手段去毁了她的一生。儿不齿,也绝不会如此做。” “强行让我们成婚,就如阿娘和阿耶你一样,”李临舟定定地看着李景,一字一句道,“终是成了一段孽缘。” …… 李景走后,四下无人,一直在暗处的寒江走进了楼中。 李临舟已经进行完毕简单的沐浴,去除沾满血污的衣裳,换了件素衫。他未束玉冠的墨发微湿,俊美的面颊如同工笔勾勒的一般,轮廓清晰。 他取出一只青玉瓶,拔去塞子,将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之上。药效猛烈,只觉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他竭力控制,不让自己颤抖,脑海中回想着今日的一切,试图让自己忘却伤口处传来的阵阵疼痛。 寒江走近。 李临舟听见脚步声,举目察看,待看清来人之后,淡淡笑了笑:“先生可是有事?” 寒江施了一礼,细细端详了李临舟,见他脸色苍白,叹道:“殿下,何必行此苦肉计?” 李临舟听罢神色淡然,“孤若不是违反制度,如何让圣人满意,放心孤去西域?” 寒江坐在李临舟对面,叹息一声。 李临舟掌军政大权,涉政事,他就是李景筑权的一把利刃,可李景也会担心这把利刃会不会反过来捅他。 李景此举意在打压李临舟,他想要告诉李临舟,他才是这一国之君主,天下的权柄皆在他手中,诸事乃是由他说了算。 他想要李临舟生,李临舟便生。他想要李临舟死,多得是折磨他的方式,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譬如今日,李景想要警告李临舟,日后去了西域,天高皇帝远,也要时时刻刻谨记自己为人臣子的本分。 李临舟向来不是莽撞之人,只是心知这一点,才故意犯下,以此让李景满意。 寒江亦明白这个道理,皱眉道:“圣人的眼线无处不在,约莫不出一月便可以出发,殿下还是先将伤养好。” 李临舟坐在了桌案后,眸光垂落,“先生,为何不跟孤一块去?” 寒江笑着拒绝:“某在长安尚有点事脱不开身,况且殿下一向是知道的,某身体不大好,实在是不宜奔波。” 李临舟笔尖一顿,打量了几眼寒江,漆黑的眼瞳中隐隐有着锋芒,片刻后缓缓道:“先生在长安既无妻妾儿女,又无亲朋好友,可是有何事要处理?您不妨说出来,或许孤还能略尽绵薄之力,帮助先生一二。” 他说得云淡风轻,然心思敏感的寒江自然听出了其中试探的意味。 寒江摇了摇头,“不过是某的私事,某不为殿下分忧便也罢了,怎好劳烦殿下?某不跟您一块去,亦可以随时通传书信。况且,某在长安还能帮您时时盯着,一有风吹草动,某即可去信告知您。” 李临舟若有所思了片刻,心知也是这个道理,遂点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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