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日正当中,染上一层暖光。 李景在宣政殿和政事堂的几位官员谈话。 议事之时,所有内侍都从内殿退至月台,一言不发站在殿门前,个个表情严肃凝重。 台阶上被上午降下的雨水湿润,小黄门来回奔走,雨水飞溅在靴子上,浸出斑驳水渍。 李临舟站在台阶上,隐隐听见内殿传来大臣略带愤怒的声音。 “……太子私自出宫,城门关闭之前还未归府,违反了陛下制定的宵禁制度。大魏百废待兴,政局未稳,宵禁制度乃是为了抑制商业经济发展,事实也证明了这使管理变得更加容易了,提高了治安效率。堂堂一国太子,居然带头违反,这显然是不将圣人亲自定下的制度放在眼里。” “哼,依老臣看,太子何止是不把宵禁制度放在眼里,简直是、是不把圣人放在眼中!” “林公说得正是,老臣也是做如此想法。” 李临舟听着这话,一时间忽觉好笑,微微抿着嘴唇,没有做声。 这些老东西,真是给他泼了好大一桶脏水。 朝中大臣自持高风亮节,口口声声所思所想皆是为着大魏社稷民生,然不过是用着这看似为国为民的话包藏着那一颗为着自己的私心。 默立着的内侍们暗暗看了一眼李临舟,神情复杂。 李临舟面无表情。 宦官吴平从宣政殿走了出来,笑着请李临舟入内。 “太子殿下,您请吧。” 这次他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李临舟看了一眼吴平。吴平虽然未出声,实则是在说明此事不会轻拿轻放了,向来圆滑的吴平也打算置身事外。 李临舟走进去。 李景正立在一扇窗户边,负手而立,只留给李临舟一个有些佝偻的背影,瞧不出是喜是怒。 上午一场雨下得极大,其目光所及的宫殿瓦舍之上还有着积水,寒气也有些凌冽。角落博山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殿内氤氲着香雾。 几个穿紫色官袍的老臣在一旁落座,吴平从旁倒了几杯热茶奉上。 李临舟上前,原本还在指责他的大臣立刻噤了声,纷纷行礼:“太子殿下。” 中书令冯元宏这位股肱之臣,此刻满脸的皱纹,折上巾裹着一头银发,苍老枯瘦的手端着茶盏,吹去茶沫子,仰头喝了一口。 冯元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临舟,见他落座在一侧,坐姿如松,肩背瘦削,神色淡漠,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心中冷笑。 他倒要看看太子将如何办。 “孤还未进殿,便听到诸位大臣似在争论些什么,言语颇为激烈。不知可是与孤有关?” 李临舟目光扫视了一圈,看着自己绣着锦绣祥云的衣摆,纳罕问道。 冯元宏瞥了一眼李临舟,淡淡说道:“殿下说得正是,您这次可真是给圣人出了道难题了,老臣适才还在和陛下说,太子向来稳重,定然是有隐情才会如此。您不妨与圣人好好解释一番。” 冯元宏的声音苍老却又温和,不熟悉之人,还会以为这是位慈祥的老者。 官员们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 冯元宏是前朝二十年的进士及第,曾在李景的龙潜之地从事着屯田之事,任期满后,靠着自己的妹妹冯贵妃,结交了李景,并依附于他。 冯贵妃在朝中得宠,立稳了脚跟,冯元宏更是小心翼翼地侍奉李景,投其所好,常常哄得李景心情愉悦,又善于结交朝中之人,千方百计巴结同僚上属,随着东头供奉官随意出入禁中。 一来二去,便成了天子宠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右相。 冯元宏和李临舟向来不睦。 李临舟做出一番惊讶的神情,“冯公,孤不知您为何如此说,孤一直本分事君尽礼,未曾有半分逾矩,何时给圣人添麻烦了?还请冯公细说一番来龙去脉。” 未待冯元宏回答,一位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声,略带凌厉的眼神向李临舟扫去,音调提高了些,“殿下这意思,莫不是在说我等无中生有?昨日殿下可是直奔城外,一夜未归,这可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事实。殿下难道以为不承认,便可以扭曲事实不成?” 说罢,还重重拂了下袖子。 李临舟神色不变。 李景回头斜睨了冯元宏一眼,“林江,稍安勿躁。太子是要冯卿细细道来,可没有冤枉谁胡乱说话的意思。冯卿都还未出声,你急个什么劲?” 林江打了个激灵,被李景的话一噎,半响说不出话来。 冯元宏抬起眼皮,缓缓道:“太子殿下,国事在前,您带头违反制度,可知已在朝中已引起了不小的反应,一封封弹劾您的奏折往圣人御案上递。作为臣民和人子,您的本分该是时时刻刻为陛下着想才是,如今这般,可不是给圣人捅篓子吗?” “殿下觉得老臣可有说错?” 官员们神色各异。 李临舟神情淡然,仿佛说得并不是他一般。 冯元宏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旁的人早就拉出去鞭打二十下了,更曾有官员几碗黄汤下肚,晚上在街上犯事,被处以杖毙。只是您是太子,代表了天家颜面,若是责罚了您,无异于也是在打圣人脸面。且若是和普通人刑罚一样,岂不是代表您与那些庶民无异?” “当然,老臣们对大魏是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太子受罚,虽说我等忝居高位,自当遵章执行,但您是一国储君,我等也并非不可容情一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老臣怕的是,若是传出去,这一来二去的,难堵悠悠众口,只怕这制度也就不被世人放在心中了,形同虚设。” 茶雾为冯元宏的双眸染上一层白膜。 为了认可他的话,剩下几人也纷纷点头。 “有一便有二,此后圣人制定旁的制度,实行也会颇为困难。” 冯元宏晃了晃杯盏,两道眉头皱起。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可谓是滴水不漏,仿佛真是在为国家着想。 李临舟轻轻一笑,随即脸上露出赞叹的神情,“冯公高义,到底是我朝右相,既兼公平又重视皇室颜面,从容理政,可谓是忠厚良臣,国之栋梁。” 冯元宏心知对方这是在讽刺自己,然在宫中浸润数载,早已磨出了好定力,脸上神色不变,只连忙出声推说一番。 李临舟问道:“冯公又如何得知孤不是在更好的推行制度?” 闻此话,众人有些纳罕,纷纷向李临舟投去疑惑的目光。 李景也颇为纳罕地回头望他一眼,“三郎,此话何意?” 李临舟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到李景脸上,不紧不慢地道:“阿耶,儿并非是犯糊涂。制度推行艰难,现下初显成效。前朝未有宵禁制度,使得一些有心之人,趁着夜色行不轨之事,扰乱秩序。您实行宵禁制度也是防止一些人趁着夜色出行,出逃。是以,可见宵禁制度的重要性。” “然,宵禁制度阻碍了商业发展,百姓们也对此制度产生不满,心中不服气。儿公然带头违抗,不过是想以身试法,让天下人知道,孤虽为太子,可犯法也是同罪。圣人若是重惩儿,也可以儆效尤,让世人明白阿耶推行制度的决心。” 李临舟语气平淡,就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痛痒之事,年龄不大,却自有一股经年累月的稳重之感。 “至于冯公说若是惩罚了儿,便是在打李家颜面,可儿却不这么认为。” 李临舟看向冯元宏。 冯元宏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 大殿中陷入了沉默,等着李临舟下文。 李临舟沉默了一会,面色平静,“阿耶处置了儿,不留情面,实则是在世人面前宣扬圣人高尚品德,表面您不会为了私心包庇于自己的儿子。” “如此说来,儿实在是为大魏,为阿耶着想,并非是没事找事。” 李景沉默不语。 李临舟忽然跪下,言辞恳切,斩钉截铁地道:“儿自知行事鲁莽,犯下大错,不请求圣人原谅,只求圣人不留情面,惩罚于儿。” 李景眸子隐隐闪着精光,看向李临舟,半响才出声,“你既有此心,朕便成全你。来人,将太子带下去,笞打百杖。” “老奴遵旨。” 吴平连忙上前,立刻领命。 “等等。” 李景顿了顿,神情严肃,“这样吧,朕再赐太子一个恩赐。待行刑完毕之后将太子带回东宫,抄写李家祖训百遍,未抄完则不许进任何水米,更不许出殿门半步。” 李临舟谢过恩典,余光却瞥见冯元宏神情颇有些复杂。 这老东西,今日根本不愿放过他。高处不胜寒,多少只眼睛盯着李临舟看。他只需要犯一丁点错,冯元宏便可借机撕开一道口子,狠狠咬下一块肉。 冯元宏早就想到了两种对付李临舟的办法。 其一,他之所以说出那一番暗示太子,自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话,并不是为了谁好,实则是希望太子请求他们将此事揭过。届时他便可以表面上放过他,暗地里煽风点火,说天子犯法却不与庶民同罪,引起民间或是那些因制度受罚的人们对天家的不满。 可若是太子并不请求他们容情,他也可以稍加辞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说太子本该带头遵行李景定下的制度,却带头违反宵禁,实在是不把君父放在眼中。只需只言片语,就可弹劾他一个藐视君上的罪。这项罪名扣上去,太子身上的污点也实难洗清。 然李临舟的今日所言,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大魏好,没有半点藐视制度的意思,又认错态度良好,主动要求刑罚加倍,这事传出去也只会是说,太子为了大魏,做出了如此牺牲,又以身作则,堪为典范,反而能搏得一番美名。 这也让冯元宏等几位大臣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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