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真正的燕公主。 此话一出，池霜愕然。 坐在温暖的火堆旁，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池霜顿时觉得周身寒气刺骨，遍体生凉。周遭的呜呜风声忽然渐渐听不见了，只余一片寂静。 一瞬间，感觉无形中似有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池霜顿时有些呼吸不上来。 池霜咀嚼着这几个字，立刻回过神来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池霜还以为李临舟今日只是一时冲动，现在细细思索一番，才发现李临舟是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试探她的虚实，又说出那样一番讽刺之言，并非是想要激怒她，而是想要试探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若是真正的燕公主，早在李临舟将她带上马之时，就已经破口大骂了，绝对不是像她这般沉住气！ 池霜开始懊恼，她到底还是疏忽大意了。 李临舟早就对她起了疑心。 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古人的能力，用着现代人的眼光看待他们，纵使已经在此生活四年，可心中依旧尚存了一些瞧不起古人的傲气，却忘了李临舟不仅才思敏捷，心思细腻非常人所能比，还和燕公主相处过几年时间，对燕公主的脾气秉性也算是了如指掌。 虽然这幅身躯还有这张脸蛋如假包换，让人挑不出有任何不同，而且也无人知道，内核早已换成了池霜。这些年池霜战战兢兢，若她稍有不慎，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就很大可能被人发现自己并非真正的燕公主。 池霜为了不让自己暴露，穿过来之时，她一直努力学着燕公主的行为风格，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和她亲近的人交际，不敢有丝毫松懈，也强迫自己将原来的一切现代人习惯改掉，试着将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 可池霜到底只是池霜，若是叫她抛去过往的一切，立刻就变成与她行事风格完全相反的人，这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也根本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燕公主不慎失足落水，救上来之后便成了池霜。池霜借此机会，解释说自己救上来之后便失忆了，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可这能骗过兴平长公主，池云舒，李景，李至律，还有那些贴身照顾的宦官以及婢女，甚至亲生父亲燕帝，却没能骗过极其敏锐的李临舟。 他不会相信池霜失忆。 池霜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燕公主生于深宫，无忧无虑，心思远远不及池霜，若是一朝失足落水，便能使人变得聪慧这是不大可能的，譬如选择与楚王结盟，这些年为他出谋划策，次次躲过李临舟的算计。这些也是燕公主做不到的。 池霜不能动李临舟，李临舟却能杀了她。 书中，燕公主心思单纯，能躲过李临舟的次次下手，是因为李景在背后护着她。而池霜，完全是靠自己的小心和谨慎，可是这样也露出了马脚，太过聪明也是种破绽。 李临舟凑近了几分。 池霜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跳。 在黑如点漆的夜色之中，池霜清楚地看见他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审视，眼底还有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心中一凛，浑身紧绷。 他的目光，避无可避。 清辉遍地，给世间镀上一层银纱。此间夜风吹过，夹带着一股繁花浓香之气，火焰随风摇曳，映照在她灼若芙蓉的脸上，衬得雪肤浮光，一点红唇娇艳欲滴，艳丽衣裙包裹着纤细美丽的身姿，楚楚动人。 可在这幅娇弱的躯壳之中，装得却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灵。 浓稠的夜色中，池霜心中百转千回，她的异样没有被李临舟发现，很快脸上便恢复了平静，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紧咬银牙：“殿下，您这话这是何意思？我敬您是储君，这才对您礼让三分，可不代表我要容忍您对我的质疑。” 她神色平静，实则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脸颊也滚烫无比。 李临舟抬眼。 他置若罔闻，依旧凑近了几分，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池霜许久，语气十分笃定道：“孤这不是质疑，是笃信。” “你不是大燕公主。” 他慢悠悠道。 池霜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缓缓呼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临舟，垂眸淡淡道：“殿下，您在燕宫时候的住处，时常漏水渗风，破烂不堪，然而墙上却挂着一副《梅霜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梅花朵朵盛放，葳蕤明艳，晶莹的霜花挂在梅花枝头，似覆盖上了一层白雪。这幅画乃脱胎于丹青大师工笔。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是‘心凛凛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这幅画是我在您生辰之时送给您的，我的名讳也是出自这诗句。”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幅画在大燕灭亡之后也消失不见了……” 李临舟思索了片刻，像是在回忆那幅画。 他神色如常，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这并非什么隐秘之事，只要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可是那幅画您并不喜欢，乃是我强塞给您的。” 池霜继续说道。 李临舟只看着她，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二人的距离已然非常近，池霜打量着李临舟，李临舟也在看着她。李临舟收起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眼睛似山巅霜雪，寒冷无比。 林子中笼罩着惶惶不安的气氛，阴风嚎叫，时时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之中。 池霜忽然浑身打了个冷战了一下，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有了不好的预感。 “殿下，您不信便罢了，只是无凭无据，可莫要诬赖人……” 她还未说完，下一刻，便猝不及防被人紧紧扼住脖子。池霜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顺势往地上倒去。李临舟也倒在了她的身上。 “李、李临舟......" 池霜被他扣住，瞳孔中倒映着李临舟充满阴鸷的脸，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 “放开……” 池霜嘴唇发抖，牙关紧咬，浑身颤栗，双手本能地抓住那只扼住自己的手，用尽全力试图掰开他的手。李临舟用他的另一只手将池霜的双手紧紧抓住，抵在一旁，让她反抗不能。 他那双手指骨分明，很瘦却十分有力，爬满粗茧，乃是常年握剑所致，手心手背也满是刀疤。 “说！你到底有何目的！你若是真正的大燕公主，如今性情大变，究竟是如表面那般安分，还是在韬光养晦，想要蒙蔽于孤。” 李临舟的手像铁钳一般，攥着池霜那截雪白的脖子，将她死死抵在满是泥土的地上。他的眼神漆黑深邃，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 马儿在一旁嘶鸣了几声。 李临舟压在她身上，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二人的肌肤相贴合，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温度。 池霜被他捏住脖子，拼命挣扎，李临舟的面孔近在咫尺，双眸幽冷阴暗，池霜看得出他眼中的杀意，心知对方这是决心要杀死她了。 池霜浑身冒着阵阵寒气，恐惧如同蛇一般在浑身游走，令她惊骇不已。 一个声音在池霜的脑海里浮起：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活着。 生命可贵，她在这一无所有，唯有这条生命是她的全部。 她不能连这唯一的生命都被夺去，这对她来说太过残忍。 “怎么？现下还是不肯说吗？” 李临舟将要耐心告罄，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眼底愈发寒冷，冷冷道：“那么孤这便送你去见阎王，你到地底下交代去吧。” 他的脸一半隐于夜色之中，橘黄的火光摇曳，将李临舟另一半脸烧得通红。 池霜只觉得快要呼吸不上来，小脸憋得发紫，身子也变得有些虚脱无力，她眸光冰冷，冷冷看着李临舟。 她已经对李临舟百般忍让了，而他却依旧不肯放过她，这是何道理？ 她强忍着难受，心下一狠，骤然发力，那被李临舟抓住的双手奋力挣脱开来，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朝李临舟的眼睛扎了过去。 漫天的星光皆汇于匕首一点，寒光闪烁。 不能杀了他，那让他变成瞎子，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也是可以的吧！ 泛着冷光的匕首离李临舟的右眼不过堪堪半指，李临舟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将脑袋往旁边一歪，匕首与他的右耳轻轻擦过，留下一道小伤痕。 他手腕一翻，将池霜的匕首哐当打落在地。 “真有意思，居然想刺瞎孤？”李临舟看向那把匕首，先是一愣，而后目光腾起兴奋之色，啧啧道：“孤是储君，自然想杀孤的人不少，孤都数不过来。可是却没有人能得手，甚至连孤的身也近不了，你莫非以为，以你之力就能伤害到孤？” 李临舟笑了几声。不知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还是在得意。 脖子上的疼痛让人清醒。 池霜感觉他扣着自己脖子的手力道渐松，看着他那张笑得有些快意的脸，心中忽觉有些悲哀。她不会武功，没有武力，无法保护自己，连这唯一能够近身伤害李临舟的机会也被她错过了。 真可恶啊。 李临舟看着她面容扭曲，唇色发白，双眼通红定定地看着自己，叹息一声，将手从池霜的脖子松开。 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池霜下意识向后挪了几步，瘦弱的肩膀瑟瑟耸动，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孤不管你究竟是存了什么目的，但是你最好恪守你的本分，老实一点，不要有旁的心思，或是耍一些花样。孤如今不杀你，不过是不想脏了孤的手罢了。” 李临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脖子上赫然出现的几道触目惊心的红印上，语气冷漠，“可若是你非要招惹孤，自投罗网，下次就不是如此轻易放过了。” 池霜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热的脖子，冷笑一声。 “正巧，我也有一些话早就想和殿下说了。” 她此刻也决心不再装下去。 李临舟没作声，饶有兴趣地瞥她一眼，像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池霜仰起头，原本滚烫的脸颊渐渐凉了下去，看着面前这道挺拔的身影，凉凉的夜风刮在脸上，她的心中一片宁静。 今日这不仅是李临舟对她的警告，也是表明对她的态度，人前翩翩君子，人后撕开假面，包裹的是一颗冷血的心。天潢贵胄，凤子龙孙，手中拥有煊赫势力，他常居高位，极具威仪，漠视他人生命，或许在他眼中，池霜的命不过是沧海一粟，卑贱的如同蝼蚁。 池霜虽有几分惊惧，可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想活下去的信念。 “殿下您难道真的以为杀了我，就能洗清您身上的耻辱吗？就能让人忘记您的那段少年过往吗？” 池霜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幽静的林子中。她笑到近乎癫狂，眼泪花儿在眼眶中打旋，那张美丽娇艳的面孔满是蔑视和不屑，摇摇头，“并非如此，殿下还是太过天真了。” “时至今日，我已不愿在与您虚与委蛇下去。实话告知您，您就算日后如愿登基称帝，坐拥江山，在我眼中也不过还是那个无用、只能被我踩在脚下的质子罢了。” 火光映在李临舟的脸上，他的脸色阴沉无比，冷漠阴戾，双眸腾起厉色。 四周一片死寂。 池霜看见李临舟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神情逐渐僵硬，似是极力忍耐，与李临舟相识这么些年，她心知这是暴风雨的前夕，他心中定已怒极。 这反倒让她生出一丝快慰之感。 池霜停止了笑，轻轻启唇，一字一句道。 “殿下，一日为质子，终生是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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