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夜空中星子点点，云烟氤氲。 这是一片林子，一丛丛夜花点缀，夜雾弥漫在这片林子之中，微风中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还夹带着丝丝凉意。月光顺着层层叠叠的叶片间隙洒下来，枝影横斜。 四周群山隐在夜色当中。 李临看着这一条哗哗流淌的河，衣袖上的雨珠顺着指尖颗颗滴落在地。 他若有所思了片刻。 泥泞的河滩布满杂乱碎石，夹岸丛生几株茂密的芦苇，几只水鸟正在河边踱步觅食，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脚爪印痕。 池霜蹲在河滩上，望了望水中自己的脸，心中颇有些无奈。 现下的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一张洗尽铅华的脸上，还贴着几缕被雨水淋湿的发丝，一身新裁的衣裳也湿透了。 李临舟的那匹马儿跟在池霜的身后，它识得池霜。 池霜拔了几根柔嫩的枝条喂给马儿。马儿吃完后，将头垂下去，蹭了蹭她的脸，在她身旁低声呜呜了几句。 池霜摸了摸马儿湿润润的毛发，暗道这确实真不愧是良驹，居然这么短的时间，便能驮着她奔出这么远。 只可惜马儿的主人是个坏心肝的。 想到此节，池霜又看了一眼李临舟。见他找了块干地，从旁捡了些木柴，取出火折子试图点燃，然木柴早已湿透，一点就灭，只思忖了片刻，又走上前去用剑砍了一堆树枝，树枝较细，果然比木柴容易点燃。 李临舟坐在火堆旁，面无表情地往里添些树枝，又将捡来的柴木放在火堆周围，试图将柴木烘干一些。 池霜脚下的绣花鞋泡了水，走起路来一步一个响声，牵着马儿走到李临舟的身侧，见他似乎并无阻止自己上前的意思，便十分自然地坐在他对面。 被迫浇了一路的雨水，她只觉浑身发凉。她低垂着眉眼，下意识又往火堆处凑了凑，只觉身上一阵温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临舟看见了她的小动作，没有说什么，用手中的树枝扒了扒火堆，柴木被得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子四溅。 二人席地而坐，都没有说话，各怀心思，只能见到对方穿在身上的湿衣，经火一烤，正冒着丝丝缕缕热气。 木柴火星子翻飞。 李临舟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目光只盯着火堆。 良久，李临舟将目光从火堆移开，忽然看向池霜，仿佛是重新认识这个人似的，看了许久才开口道：“池霜，孤认为，你应知孤为何今日如此。” 池霜正好拔去头上的钗环首饰，将它们归拢放至一旁，将一头已经湿透的秀发拨了拨，自然披散至胸前，颗颗雨珠顺着她削葱般洁白的手指上滑落。 听李临舟此话，她忽的怔住，越发觉得不对劲。 李临舟很少直呼池霜的大名，更有时候都是阴阳怪气地喊她“燕公主”。 池霜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仿佛李临舟喊得就是她池霜，而不是任何人。 池霜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最开始她以为，若是惹得李临舟不快，虽然他现下还不会杀了自己，可还是会通过别的办法来报复一二，以此解恨，比如今日这一出，他本意就是要让自己难受一通。 可现下看来，李临舟好像一直在试探着她。 他是看出了什么吗。 马儿趴在池霜的身旁烤着火，鼻子喷出一阵热气，嘴里时不时呜呜几句。 池霜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顺带奉承了李临舟几句：“殿下惊才绝艳，天下无双，我不及殿下聪慧，从小所读诗书不多，经史典籍也平平，只知道饮酒作乐，自认愚笨无比，自然不会知殿下心中所想。” “殿下，您未免高看我了。” 李临舟又往火堆中添了一根柴木，闻此言，颇有些意外，扫了她一眼。 愚笨？ 若是他真认为她愚笨，那么愚笨的那人该是他才对。对于池霜的话，他可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脸上辨不出喜怒，一字一句地说道：“燕公主，现下只有你我二人，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装傻充愣。” 池霜双手抱着膝盖，周遭蒙了薄薄雾气，寒凉浮游于天地间，她下意识拢好衣领，缩起脖子，将手缩进袖子中，脸也被冻的有些通红，闻言抬眼看着李临舟。 “殿下，您若有事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池霜对上他的目光，似是不解，“我不懂您的哑谜。” 李临舟凤眸微眯，冷笑说道：“孤没有想到，你真是好本事。居然能让圣人临时改变主意，将拟定好的诏令又更改一番，还牵扯到了后宫中的冯贵妃，孤以往还真是小瞧了你。” 池霜即刻否决：“殿下莫不是冤枉我了？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李临舟不答，继续说道： “孤记得昔日趾高气扬的燕公主，最是看不起谄媚奉承之人，也不肯向人屈膝弯腰，而现下你成日只知道讨好楚王，成了自己最看不起之人。不仅如此，还要忍受那善妒的楚王妃的刁难。孤忽然很想知道，如今不得不依附别人生存的感觉如何？” “孤想起，几年前你对那个异族少年说的一番话。” 说罢，他看向池霜的目光充满了不屑。 池霜身形微顿，陷入了回忆当中。 …… 前朝。 秋蝉声声，金菊吐香，芳香馥郁。 边境传回露布捷报，又打了几场小胜仗，收服了周边几个小部落，酋长们联名上书，愿意携部族老幼妻儿归附大燕。 燕帝龙心大悦大喜，大臣上疏举办一场秋狝以示庆祝，燕帝允准。 是日，秋高气爽，日暖风清，数千金吾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朱雀大街往北郊而去。 北郊四周环山，连绵数里，风景秀丽，松柏常青，郁郁葱葱，远处一望无际的山峰一起一伏，巍延曲折。 人山人海，山脚、上坡、空地上俱扎满了毡帐，处处都是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贵女们纷纷结伴游玩，青年才俊们不愿放过这个出风头的好时机，跃跃欲试，与部落勇士比赛骑马，狩猎。 这一天，九公主池霜盛装华服，头戴莲花珠冠，穿朱红联珠纹左衽交领窄袖短襦，彩绘织金七破间裙，手持马鞭，和旁人赛马，英姿飒爽，明艳张扬。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人们宰杀猎来的动物，围着毡帐中间燃起的篝火，跳舞喝酒奏乐，笙歌阵阵。 彼时还是质子的李临舟没有上前，只是独自站在大帐之前喝着闷酒。 他从小到大，便不爱这样的热闹。更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喝酒。 前方不知道出了何事，忽然挤作了一团，人头攒动。 李临舟望过去。 乐曲声悠扬，十几个年轻部落的女子们立在篝火前，身穿薄纱舞裙，扭动腰肢，衣裙飞扬。中间簇拥着一名女子，她一袭艳丽衣裙，一双如烟的水眸，轻轻扭着纤纤细腰，藏在袖中的玉藕若隐若现，裙裾翩翩若飞，步履轻盈，身姿曼妙勾人。 舞毕，篝火前的众人如痴如醉，呆呆地坐在篝火前，久久未回神，手中杯盏忘饮，停在半空。 几个年轻部落的勇士脸红心跳，怔怔地看着池霜，呼啦啦上前围着她，大声为她喝采。 池霜含笑着一一谢过。 勇士们热情地邀请池霜一起吃酒，目光殷切。 她大大方方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与勇士们说笑了一阵。 潋滟火光映照在她肤白胜雪的脸上，因为喝酒染上了两抹红晕，更显明丽颜姝。 勇士们心如擂鼓，激动不已。 气氛热烈，众人各自喝酒、吃肉、谈笑。年轻的部落男女们，手挽着手和着节拍而舞。 隔着重重人海，浓浓夜色，池霜似是感觉到了李临舟的目光，扭头看过去。 木柴火星子翻飞，她隐隐绰绰看见一道黑色的剪影，他的目光似是十分幽暗，遥遥向她望来。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李临舟很快收回了目光。 宴散，众人回到各自的毡帐。 李临舟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离开大帐。 弯月挂在苍穹间，月华盈满营地。 一顶毡帐旁，一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迎着晚风，风吹动着衣裙轻柔摆动。 李临舟正想离去，忽然间，浓浓夜雾之中，传来了阵阵哭声。 原本坐在石头上池霜也听到了这阵哭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部落中的少年坐在草地上，正小声啜泣着。 池霜随即蹲下身，在少年身旁，询问他为何哭泣。 少年见池霜面带笑容，亲切无比，也放下心中的戒心，将自己的遭遇说出。 原来少年是胡人和汉人所生，所以讲得一口纯正的京都官话。胡人虽不如汉人那般看重血统，但却骨子里瞧不起相对柔弱的汉人。 少年不如胡人那般生得黝黑健康，反而瘦小体弱，他有着汉人的智慧，时常遭同族欺负，今晚也是遭到了排挤，才一个人独自在深夜落泪。 “我降生于这个世间，真是我的错吗？我应该向他们屈服吗？” 少年擦了擦眼泪，问道，“若是屈服，他们便会放过我了吧？” 部落中欺负少年的人说，只要少年肯低头做孙子，他们便会放过他。 池霜听着少年讲完，虽然心生同情，可也不能对别人的事情多加管束。 她递给少年一块饴糖，笑着安慰道：“你出生这件事并不是你能够选择的，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少年怔住。 “可既然活着，就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不要自怨自艾。你想想你的母亲，她一个汉人，能够在歧视汉人的胡人部落中辛辛苦苦怀胎生下你，可见是多么不容易。她将你生下来，不是要你向别人低头的。你若是如此做，她知道了，岂非寒心不已。虽然上苍对你没有半点怜意，可你还有一颗不肯屈服的心，这是难能可贵的。你若是保持本心，所谓事定犹待须阖棺，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你细想想，若是低下了头，别人一样看不起你，你如何能得知他们就会好好待你？况且这也会成为你这辈子的污点，你可甘心？” “你若是不自轻，就永远不会有人看不起你。” 少年眼眶中还有着泪花儿，瞪大双眼，久久未回过神来。 “我明白了。” 少年如此说道，重重点头。 …… 池霜回过神来。 她听着这一番李临舟讽刺之言，然也不恼。她只斟酌片刻道：“殿下，我不过是住在王府，借了一隅偏安之地以此安身罢了，蒙圣人大度，楚王仁善，才有我的安身之处，楚王对我也尽了地主之谊，各处照顾于我，我虽然算不得品行高尚，然有道是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到底还是存了一颗知恩图报的心，只在楚王需要我之时，尽我之力，帮助一二罢了。” 李临舟听着这话，不认同地摇摇头，语气不善地呛了她一句：“你还真是油嘴滑舌。你这报恩方式似乎很与众不同，孤还真是前所未见。” “殿下说得是，我向来与旁人不同。” 池霜眼观鼻、鼻观心，瞳孔中依然是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嘴角扯出一抹客气的微笑。 李临舟没有再出声。 他将目光定定地锁在池霜身上，黯淡的月光下，只见她百无聊赖地用着树枝扒了扒地上的土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郎空星垂，云影重重。 “孤还记得，你在燕时，向来心高气傲，瞧不起任何人，那时的行事作风可不是这样。” 李临舟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似是随意地说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却让原本平静的池霜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月光下，李临舟俊秀的脸庞因为喝了酒染上两抹红晕，那双深邃细长的风眼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妖冶不拘。 “孤有时会觉得，你并非真正的燕公主。” 他幽幽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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