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天穹间的那一弯明月挂在内朝半空,云雾缭缭。 月明如昼,青色琉璃瓦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高低错落,皇宫桂殿兰宫,玉宇琼楼。 两排内侍簇拥一顶华丽的金顶雕花、刷着朱漆的软辇来到皇帝寝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明宫中的第三座大型宫殿,穿过中朝宣政殿、几道宫墙之后方入殿中。 “贵妃殿下,到了,您可仔细些脚下。” 清冷的月华铺在殿外的白玉石阶上,夜风拍打轿辇垂挂着的轻纱帐,宫婢并着内侍拢共有十多人,簇拥着精心穿戴的冯贵妃。 冯贵妃佩钗戴环,略施粉黛,衣长曳地,由婢女搀扶下款款出车辇。 待站定之后,老媪涂氏俯下身为她理了理镶了金线的衣裙裙摆,仔细端详了冯贵妃片刻,满意地笑道:“殿下您放心,您本就生得貌美,又如此梳妆打扮,莫说同龄宫妃,就算是年轻小娘子也比不过您。” 冯贵妃心知涂媪是在奉承自己,只抬起一只涂满蔻丹的玉手轻轻抚了抚脸颊,有些羞赧地嗔道:“嬷嬷浑说什么呢,那些个小娘子们都好比那春日枝头上开得正好的繁花,最是盛放之时,本宫都已经快四十了,半老徐娘,哪里还能比得过。” 话毕,接过内侍递给她的黄花梨提篮食盒,挥退一干内侍,只余冯媪陪伴,径直入内。 紫宸殿铺墁金砖,兽炉吐雾喷云。四周鎏金灯树层叠明亮的灯火轻微摇曳,金辉浮动,金漆墙壁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晶辉灿烂。 李景披着薄氅,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脸色阴沉。 偌大的殿内,宫女宦官皆屏息敛气,垂首侍立在一旁。 忽然,只听见啪的一声。 李景将一份奏折摔在地上,凤眸涌动着丝丝寒光。 “这些个老东西,手伸的这么长,竟然连朕的家事也要插手,非要朕按着他们的那一套规矩办事。枉朕念在他们是三朝老臣的份上,素日里对他们一忍再忍,现下看来朕还是太过仁慈了。” “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主了!” 李景勃然大怒,脸色阴沉的可怕。 殿中人慌忙跪下,大气不敢喘。 总管吴平将奏折从地上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角落的一堆文书之上,“哎呦一声”,“圣人您可仔细着身子,可莫气着了自个,万事还是龙体安康为要。” 话毕,又瞧着李景面有愠色,心下一转,从旁端了一盏顾渚紫笋上前:“圣人您先喝杯茶,消消火。” 李景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怒气依旧不减半分,吴平又连忙道:“您又何必和那些老臣们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哼,这群老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想用那一套三纲五常来说教朕,满口仁义道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愚昧至极!” 李景声音骤然一冷,“吴平,你即刻去替朕通知中书省拟一道诏令,言明若是日后谁再敢妄议朕的家事,朕不会再留情面,举族流放,绝不姑息!” “老奴遵旨。” 吴平即刻领命,躬身退下。 正好踏出内殿,便碰见进来的冯贵妃等人。 吴平匆匆向冯贵妃行礼。 “吴公公。” 冯贵妃看着吴平的背影,忙出声叫住他。 一向心高气傲的冯贵妃素来瞧不起太监这等没根儿的人,但对这位常伴皇帝左右的吴公公,还是存了几分讨好之意。 且吴平人又机灵,总是能根据帝王的喜怒哀乐,第一时间揣摩出圣意。就连朝中那些向来自持身份的大臣都免不得要费尽心思去拉拢他。 “老奴给贵妃殿下请安了,敢问您可是有事要吩咐老奴?” 吴平脚步一顿,满脸堆笑。 “吴公公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哪里是本宫能使唤得动的?” 冯贵妃窥吴平几眼,见他堆起的满脸褶子,一脸谄媚,心中暗暗鄙夷了一番,然依旧笑道。 吴平将拂尘甩了甩,“哎哟,瞧您,您这样说可不就是折煞老奴了?满宫上下,谁人不知贵妃被陛下捧在心尖尖上,视若珍宝,您呐,又是个神仙似的人物,老奴能为您分忧乃是老奴的福气不是?老奴还求之不得。” “公公说笑了,本宫不过是有些几分运气罢了。本宫瞧着与公公有缘,也就是只对公公说句心里话,咱们呐,在这宫里头看似风光无限,然只有我们心里门清,在这偌大的宫中,我们不过都是依附圣人这株大树的菟丝花罢了,若是圣人哪日将我们弃了,我们的下场可未必有多好。” “贵妃这是哪的话?您是金枝玉叶,老奴是无根的奴才,哪能和您相提并论。” 吴平神色一凛,忙说道,“圣人是主子,老奴只有尽心伺候的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日后如何老奴都甘愿受着。” “是是是,瞧瞧本宫这嘴,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冯贵妃捂嘴笑道。 “老奴这便先去了,贵妃您请自便。” 吴平快步离去。 冯贵妃看着吴平的身影,心中疑窦丛生,叫住正好从殿中出来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停住脚步,垂首道:“贵妃殿下。” 冯贵妃问道:“本宫见吴公公这般火急火燎,似是十分急切的神情,可是又出了何事?” “不瞒贵妃,正是。” 小太监见宫中贵妃居然肯与自己搭话,心中窃喜不已,上前几步提醒道,“圣人此刻正在气头上呢,您待会进去可得小心些。” 说罢,他眼珠子咕噜一转,看了一眼里间,压低了声音:“吴公公此刻便要去替陛下办事。” 冯贵妃满腹狐疑,两条黛眉微微蹙着:“究竟是何事?不知你可否卖本宫这个情面,告知一二。” 小太监脸上笑容凝固,乔做为难:“这并非奴婢不愿告知您……只是陛下交代的差事,底下人只有尽心尽力的份,哪敢随意泄露出去。” “公公放心,本宫绝不会在圣人面前提起,本宫保证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冯贵妃轻轻抚了抚鬓发。 “这……” 小太监面露难色,神色犹豫。 冯贵妃给一旁的涂媪使了个眼色。 涂媪顷刻领会,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小太监。 小太监眼见涂媪递了银子过来,心中一喜,却忙假意推脱一番:“哎呦,贵妃殿下这怎么使得?白眉赤眼的,奴婢怎好意思收您的银子?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您快收回去。” 涂媪觑了小太监两眼,淡淡道:“公公何故这般推拒?本就是我家贵妃的一点子心意,体谅公公在御前当差的辛苦,您既不肯收,难道是看不起贵妃的这点心意不成?” 小太监急急出声解释了几句,也不再推脱,顺理成章地接过钱袋子,拿在手中暗暗掂了掂分量。 真沉。 不愧是极得盛宠的冯贵妃,出手真是阔绰。 冯贵妃嘴角一扯,直翻眼皮。她暗暗腹诽:这阉人胆大包天,居然拐着弯问她要钱,果真是个钻钱眼里的狗奴。 于是乎,心底对太监的鄙夷又加深了几分。 小太监眼见得了好处,待二人出了紫宸殿,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冯贵妃听。 小太监低声道:“下个月五日便是皇后的千秋节,依照礼制,要设大宴,百官朝贺,由光禄寺和鸿胪寺合力操办。然皇后早已自请废除中宫之位,入大慈恩寺带发清修,死后不入皇陵,连金册金宝也一并交还。” “可是圣人一直迟迟未曾下明旨废后,明面上还是大魏的皇后。是以官员们便上奏请求为皇后大办宴席,圣人勃然大怒。” 闻此言,冯贵妃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的笑意化作一团乌云,无形中像是有只大手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神色僵硬,“皇后自请废后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之前生辰也未见有官员站出来,连圣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过问一句。这些官员此次为何如此?” 小太监环顾四周,接着说道:“奴婢听说,最先是礼部侍郎提出的,圣人置之不理,后来不知怎的,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纷纷上疏请求圣人为皇后办宴席。” 冯贵妃心里五味杂陈,没做声。 “适才圣人正发了一通火,哎哟,可把奴婢们一通好吓。这不,圣人要下诏禁止朝臣们干预此事,若是谁再敢多嘴,必会被圣人拿来杀鸡儆猴。” 小太监轻轻拍了拍胸口。 “哼,不过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酸儒罢了,眼瞧着圣人仁慈,一向对他们多有体恤,便要拿出那一套礼制来挟制圣人,居然胆大包天,妄议宫闱!” 冯贵妃扫了一眼小太监,冷笑一声。 小太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道:“奴婢还听闻,还有大臣提出要将皇后从大慈恩寺接回来,言国不可一日无母。且皇后终究是名正言顺的中宫,圣人的嫡妻,太子生母,怎可与青灯古佛为伴?这于理不合啊。” “圣人可同意了?” 冯贵妃瞪大双眼,捏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极为担心。 “哪能啊。圣人自然是不予理会。” 说着说着,小太监旋即望了望远处,笑道:“时候不早了,奴婢还有要事去办呢,贵妃您先请吧。” 冯贵妃舒了一口气。 月上中天,月光悠悠流淌在玉楼金殿的宫阙之中,犹如覆上一层薄霜。宫殿橘红色灯火如昼,透过窗户晕出来,满地斑驳。 紫宸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景坐在案后,手中翻看着一卷条陈。他将条陈放下,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 宫人冷汗如浆,轻手轻脚地往青色螭龙纹炉中添了几片新的郁金香。 香雾升腾而起,在殿内四周氤氲缭绕。 冯贵妃收敛心绪,一步一步进内间,手中提着食盒,目光定在李景那绣满金线的龙袍之上。 她面不改色地走上前。 “爱妃怎么来了?” 李景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望去,眸光黑沉,手中的笔停了停。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妾不能来看您吗?” 冯贵妃娇嗔地瞪他一眼。 “陛下,您公务繁忙,整日只知道忙于政务,妾都几日未见到陛下了,您不来寻妾也便罢了,居然还问妾为何而来。” 她将食盒放在御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几张甜白瓷小盘,盛着一些冒着氤氲热气的菜品点心。 “爱妃能来看朕,朕自然欢喜。” 李景眼底的晦暗渐渐隐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 冯贵妃端起一盅熬好的汤,轻轻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漂浮。 她笑道:“这板栗酥肉羊汤是妾亲手炖的。羊肉用鲜汁腌了几遍,又在热油中滚了几滚,最后加山泉水小火慢炖了几个时辰,陛下尝尝。” 李景接过筷子,夹起一筷子羊肉尝了尝。羊肉不膻不腥,软烂多汁。口感滑嫩,唇齿留香。汤水甘甜,味道极鲜。 “怎么样?陛下可喜欢?妾久荒庖厨,手艺也有些生疏了,不知味道可还好?” 冯贵妃看着李景,他一直低垂着头享用着羊肉,却一言不发。 李景未曾答话,默不作声地喝汤。 冯贵妃试探着开口问道:“陛下,妾一进来就瞧见您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您若是有事不妨和妾说说?” 李景瞳孔一缩,沉默一会,放下筷子,淡淡道:“无事。” 然冯贵妃早已心知肚明,心中难免有些不快。 纵使二人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膝下也育有三个子嗣,可帝王待她始终还是存了几分戒心。 思及此,冯贵妃眼底黯淡了几分,闪过了一丝失望。 但,冯贵妃想起自己的目的,很快便将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去,将御案上的文书奏章挪去一旁,主动上前坐在了李景的怀中,一双玉臂轻轻环着他的脖子,绣着牡丹花的裙摆在他的龙袍边徘徊。 她将头埋在了李景的颈间,红得艳丽的嘴唇边拂起一抹笑,幽声道:“陛下,妾这些时日,无时无刻不在想您,陛下可有想妾……” 李景身形微微一凝。 冯贵妃的声音轻柔,如一阵和煦温暖的春风,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两道柳叶秀眉弯起,朱唇轻轻上扬。 眼波流转,似喜似嗔。 她抬眼看着李景。 李景也正望着她。 宫殿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宫女、内侍们低垂着头,躬身退下。 在流转的烛光下,更衬得冯贵妃肌肤如初雪,灯光照在她的裙摆之上,泛着浮动的光点。薄薄的袖衫从莹润柔白的肩头褪下,雪脯起伏,腰肢纤细。 李景神色晦暗,将冯贵妃抱起,一把拂开轻纱帐幔,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他倾身上前。 殿中熏香袅袅,冯贵妃看着帐幔上的四爪龙纹,细长的五指暗暗抓紧了被衾。 冯贵妃依偎在李景的怀中,她的腰身被他的手臂环着。 冯贵妃睁开双眼,扭过头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面孔,不由得想起一些昔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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