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急雨过后，微寒。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用过早膳之后，池霜出院门消消食。 廊下地上还有着积水，一束束柔和光线洒下，积水闪烁着粼粼波光。 池霜的裙裾扫过坑坑洼洼的羯纹青砖地，春风轻拂，一股裹挟了雨后清新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面而至。府内道路两侧的山茶花树如火如荼，幽香阵阵，竞相盛放，苍翠枝叶上缀满水珠，泠泠滴落。 一路有内侍婢女趋步垂首而过，或是清扫地面的仆妇，俱毕恭毕敬地停下向池霜行礼：“九公主。” 池霜沿东侧甬道行数十步，穿过一道垂花门，经过一座小亭，坐在了亭中休息。 一株葳蕤的紫藤花树绕亭而生，枝干虬劲，犹如漫天紫海，几株垂丝海棠低垂，芳香袭人。 婢女们正在亭前扇炉烹煮花茶，茶香馥郁，池霜逛得有些累了，忽觉一阵困意袭来，以手支额，倚在亭中的青石案上阖眼假寐。 蓦地一个男子穿过一条被青翠浓荫笼罩的长廊，在亭外的石阶旁停下了脚步。 池霜听见靴子踩踏落叶之声，越来越近，轻掀眼皮，觑了一眼来人。 是李至律。 李至律遥遥地看见池霜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了那半截藕臂，素手倚在案上，朱唇微抿，鬓发微散，如缎如瀑。她今日未施粉黛，却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顾盼流转之际，她的眼眸明净清澈，犹似一泓清水。 李至律对上池霜的眼神，将她整个人望进眼底，忽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间有一些恍惚。 曦光照在亭前，阶前栽种了一排笔直的梧桐树，树叶茂密繁盛，笼下一大片绿荫，浓阴匝地。 池霜疲倦地耷拉着眼皮，恹恹地伏在案上，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李至律。 “小九，可是昨晚未曾睡好？” 他坐在池霜对面，盯着她看了几息，见池霜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纳罕道。 池霜叹息一声，眼皮沉重，只趴在案上，用手臂枕着脑袋，轻轻地颔首。 她抽出一只手，暗暗摸了摸藏在袖袋中的一块玉佩。这玉佩便是前些日子在西市的波斯商人那里买的那块。 她用了珊瑚，泥金，绀蓝，雪青几色丝线，亲手打了一个绦子系在玉佩上。 池霜手笨，根本不会打绦子，为着这事这几日还特意请了一位师傅来教。 昨晚她就着烛火编织到三更半夜，甫一沾枕就睡着了，一大早又被负责洒扫的仆妇吵醒，现下困得眼皮似有千斤重。 但她心知现下不是睡觉的好时候。 能让她出长安的时机到了。 池霜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 她凝眸看着李至律那双狭长的凤眸，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可是最近又出何事了？” “不错。” 李至律也收起笑意，神色渐渐凝重：“前日中书省已经拟定了诏书，册太子李临舟为入蕃会盟使，鸿胪寺卿、礼部侍郎为副使，给铜印、鱼符，持符、旌，携带万两黄金，千余箱珠宝，千卷经书，以及一些珍藏的营造典籍，古玩字画至沙洲与吐蕃使者会面。” “我听闻，此举是为了与吐蕃重修旧好，圣人欲与吐蕃缔结盟约，彼此互不相犯，永世修好。”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觑了一眼池霜。 “大魏要与吐蕃修好？这对两国来说可是好事。” 池霜仿佛并未感受到李至律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眼波慵懒地扫了一眼他，旋即把玩起了腰间系着的香囊，“毕竟若是交战，苦的只能是百姓了。” 李至律闻此言，目光微微一凝，一刻不错地盯着池霜的眼睛，试图在眼神中寻找到一丝不悦。 然池霜的眼神自始至终只是平静无波。 她感觉到了李至律灼灼的目光，抬眸而望，唇角微微上扬，清冷淡漠。 “我知道长兄心中在想什么……” 池霜轻轻启唇，双眸剪水。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当年吐蕃灭了大燕，两国有着血海深仇，灭国之仇。而你们现下却要和吐蕃结盟，认为我会心中不快罢了。” 李至律心中所想被池霜说中，一时怔住，讷讷不语。 “大燕早已是书写在史书上的一段历史罢了，前尘旧梦。那些恩怨过往也随之一并尽消。朝代更迭，兴衰沉浮，已经是你们李家天下。而我如今是大魏公主，这副身躯业已在大魏安插。圣人不计前嫌，给予我一个庇护之所，让我居于锦绣膏粱之中，这份恩情我自该铭记于心。”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皇族荣光，池氏荣华，早就在两军对战中的一阵阵鼙鼓声中结束了。” 池霜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长兄，你不必试探我。” 这话音调不高，却掷地有声，清晰无比地传至李至律耳中。 他低垂下了头，藏在袖中的手指暗暗蜷曲，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抱歉，我……” 李至律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池霜也不欲揪着此事不放，桃腮带笑：“无妨。” 言毕，她也未看李至律，只起身离开了亭子。 李至律一愣，随即驱步伴在她身侧。 穿过月亮门，道路几株梨树开得正盛，星星点点的白花点缀在翠绿的叶片间，簌簌地被风吹拂飘落，满地皆白。 池霜纤纤玉手拂开一缕额间的发丝，贝齿轻启：“大魏拥兵百万，沃野千里，吐蕃国力强盛，盘踞在西北之地，是一方雄主。两国表面上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实则这些年来多有摩擦，彼此皆存了些试探之意，都在等待一个好时机，一举发兵进攻。” “圣人并非甘愿眼睁睁看着异族霸占着自己的地盘，定也想收复河西走廊、陇右一带。如今为何忽然提出要结盟？”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晓前日圣人一大早便唤了李临舟过去。” 李至律眯了眯双眸，神色疑惑，摇了摇头。 “中书令定是知晓的，你可有问过他？” 李至律答道：“舅舅他只说与我无关，叫我不要插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圣人此举，有两种可能。” 池霜接过话头，淡淡道。 “其一，魏国看似兵力强盛，实则抽调出多余的兵力尚有些困难。圣人刚登基之时，雄心勃勃，为了向胡人展示魏国雄师是如何所向披靡，频频率兵出征塞北边陲，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上疏，苦谏圣人当以安定民主为主，李氏国祚不过堪堪几年，勿要倾举国之力一意孤行。” “昔日陆上丝绸之路让西域与汉民相连起来，西域诸国林立，如回鹘、铁勒、葛逻禄、吐火罗等等，这些国家犬牙交错，星罗密布。圣人听取朝臣意见以来，采用武力和怀柔两种手段，费尽心思拉拢这些西域国家，目的是换得边境安稳，让大魏休养生息，不至于再次陷入战乱，此次与吐蕃结盟大抵也是如此。” “其二……” 她顿了一下，微微蹙眉，“便是圣人假借这结盟名头，另有打算。” “魏国声名远播，在各方面都远超于吐蕃，魏国人素来瞧不起茹毛饮血的吐蕃人，若要建立邦交，也该是吐蕃先行求好。何至于需要一国储君前去？” “对于你说得第二点，我也是如此想的。” 李至律沉思了一会，脸上笼罩着阴霾，“只是这事情连我也要瞒着，恐怕不简单。” 池霜凝神看着枝头鲜艳欲滴的花朵，展颜一笑：“长兄若是想要知晓，为何不向圣人请求一同前去？” “只是圣人未必应允。” 李至律视线落在一颗苍翠的杏树上，叹息一声。 迎面遇到几个仆从，皆低眉顺眼，避让至道路一旁，让二人先行。 “长兄，莫不是忘了，不是还有贵妃殿下吗？” …… 华芳宫。 宫殿琉璃为瓦，汉白玉阶前种满鲜花，牡丹生香，海棠吐蕊，百卉千葩，花团锦簇。 李至律跟在内侍身后, 不紧不慢地踏进殿中。 殿内翡翠镶屏，珍珠制帘，一应陈设皆镶有象牙、碧玉、螺钿，极尽奢靡华贵。 这处处皆在彰显宫殿主人受皇帝喜爱的程度之深。 冯贵妃虽然不是中宫，然而魏国人人皆心知肚明, 这位极得盛宠的贵妃就是后宫之主。她摄六宫事，吃穿用度皆与中宫一般无二。 “我儿怎有空来看阿娘了？” 骤然一道略带些焦急的声音，李至律抬眼望去，冯贵妃从黑漆镶嵌云母石大屏风后走出来。 李至律正欲行礼，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我儿不必多礼，快过来让阿娘瞧瞧。” 冯贵妃快步走上前。 李至律坐在一把宫婢搬来的红木透雕鸾纹太师椅上，端着茶盏，看向一旁的冯贵妃。 冯贵妃方午睡醒来不久，未戴花冠珠钗，头梳圆髻，面未施粉黛，穿梅花纹小袖衫，鹦鹉刺绣织金银线间裙，肩披紫陂子。 李至律担忧问道：“儿此时过来，可扰到阿娘休息了？” 冯贵妃坐在酸梨木制的暖榻上，满脸笑容，笑着摆摆手，“你能来看看阿娘，阿娘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扰？” 李至律也露出笑容，随后婢女布膳，他陪着冯贵妃用膳，说了一会话。 殿内芙蓉香倒挂燃烧，青烟袅袅。 冯贵妃正和李至律谈起十一公主李窈，“娘的这三个孩儿里面，属十一娘最像你小时候了，娘还记得你小时候常和隔壁的张家郎君一块儿去山头间猎雉鸡……” 她说得正起劲，却迟迟未得李至律回复，凝眸望去，又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狐疑道：“大郎，你今日来寻阿娘，可是有何事？” 李至律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冯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住，“究竟是何事？” 李至律思索片刻，将自己此行目的和盘托出。 闻言，冯贵妃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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