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景将李临舟传唤至宣政殿。 晓星隐去,晨曦初露,白茫茫的雾笼罩着这座恢弘皇宫。 宣政殿乃是大明宫第二大殿,是帝王上朝听证与众百官商讨国事之地。顺着丹凤门进入,过左右金吾卫仗院,跨龙首渠御桥,穿过外朝含元殿、宣政门,方才到中朝宣政殿。 李临舟缓缓登上石阶,站在丹陛阶前,回首遥望四周静静矗立的巍峨宫殿。飞阁廊庑鳞次栉比,殿宇高低错落,玉兰绕砌,峻宇雕墙,座座宫殿都建造的极具奢华。 宦官吴平正好从宣政殿出来,他头戴乌纱璞头,紫色圆领窄袖蟒袍,臂弯里端了个拂尘。 一缕淡薄的日光倾泻,吴平目光被晃了一晃,待恢复清明之时,只见一个身姿如松的男子背对着他,环顾着这座屹立在苍穹和大地之间的气势恢宏的百年宫殿。他的身姿挺拔,穿着雪白窄袖圆领袍服,腰系玉带,端严若神,风仪万千。 李临舟默立了一会,收回了目光,看向吴平。 吴平认出那是太子,忙遣身侧的小宦官进殿通报。 小宦官不一会儿就出来,在吴平耳边低语几句。吴平走上前,挂起一副笑脸:“殿下,圣人这会子正在和鸿胪寺卿并两位少卿在里头议事呢,就等着您了,您快进去吧。” 又在李临舟身侧小声提醒一句:“今日休沐,按照圣人往日的习惯,必要去太液池和嫔妃们游船嬉戏。今日却不知怎的,似是兴致不太高,连贵妃殿下都遣人来问过几次了。您待会进去可要注意些。” 李临舟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孤记下了,只是吴公公可知所为何事?” 吴平笑道:“老奴具体的也不知是何事,只留了个心思,听说是西域那头出了些事情,惹得圣人有些愁闷,连膳都未曾用……” “几位大臣正焦头烂额着呢,老奴呢,就跟圣人提起了太子您。太子您聪慧过人,颖悟绝伦,堪堪及弱冠,便文成武就,老奴相信您定能为圣人解惑。” 宫中的宦官大都是未曾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而吴平却是博览群书,勤学苦读,不仅能作出一手锦绣骈文,还将典籍制度熟练于心。他年幼时因卷入一桩流人谋反案被阉割,后入宫又因细心侍奉,聪明机灵,获得李景恩宠相待,深得信任,充任枢密使一职,传达帝命。 然而,在这处处风霜刀剑的宫廷中,最是不缺具有才学之人,能否获得圣恩,其关键就在于是否有一副玲珑心思,能够及时洞察圣心。 在这方面,吴平可谓是无可挑剔。 李临舟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大魏天子,这天下还是终将交于他之手,笼络了李临舟就相当于守住了日后的荣华地位。 李临舟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心知肚明吴平的心思。这老狐狸今日在此侯着他,无非是想要他记着他的人情罢了。 他直视着吴平,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多谢吴公公的一番好意,孤记下了。” 这世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平白领受了旁人的情,日后自然是该还的。 鼓楼报晓的隆隆钟声荡开晨雾,响彻整座宫殿。 “哎哟,殿下您谢老奴做什么?老奴不过个挨了一刀的东西罢了,蒙圣人主子垂怜才有了老奴的今日,能帮到殿下是老奴的福分,哪还能当得起殿下一句谢?” 吴平连忙说道。 他又回身看了一眼,笑着道,“殿下您还是快些进去吧,莫要圣人等急了。” 说罢,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临舟入得宣政殿大门,穿过外堂,进入内侧书房。 日光渐渐灿烂,一阵风从半敞的支摘窗的罅隙渗漏进来,角落的四脚狻猊香炉吐着圈圈烟雾,缭绕氤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檀木香味。 李临舟不紧不慢地走在了龙案前。 龙案上叠放着整整齐齐的公文、奏章、文书、条陈,李景眉头紧蹙,皱纹密布,目光落在一卷条陈上,提了一杆朱笔。 李景两鬓斑白,眼角处有着细长的皱纹,满是风霜的痕迹,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经年累月的威严。 他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 “来了。” 还未待李临舟行礼,李景便先一步出声。 身旁几位穿官袍的官员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奏章,向太子拱手行礼。 李临舟虽为储君,但对官员们一向是有几分尊重,一一还礼。 言语温和,举止有度。 李临舟将视线停留在李景身上,声音柔和:“我听闻阿耶连早膳都未曾用过,儿不知是出了何事,可无论何时,儿都希望阿耶万事以龙体安康为要,勿要太过操劳。” 几位官员也纷纷附和。 “你倒是记挂着朕。” 李景抬起头,以手支额倚在龙案上,原本紧锁着的眉头也舒缓了几分,“只是……” 整个殿内充斥着凝重沉肃的气氛,垂立在一侧伺候的宦官和宫婢们个个屏声敛气,噤若寒蝉。 两位少卿看了一眼鸿胪寺卿陈望,陈望则道:“陛下,还是老臣来和殿下讲吧。” 李景点了点头。 陈望道:“吐蕃人这些年利用强权和铁血手腕收复周边的一些小部落开疆拓土,强盛国力。反之,若是不臣服,便用战争进行残酷的烧伤抢掠。吐蕃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国家,生性嗜血好战。而战争需要大量金钱,兵丁和粮草补给,这对于吐蕃来说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臣服于吐蕃的部落能得到的好处便是来自吐蕃的庇护,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是以,吐蕃便开始大兴徭役,重增赋敛,征发如雨。沉重的徭役赋税让几个小部落食不果腹,苦不堪言,酋长们瞒着吐蕃,暗暗派出信使联名上疏,愿意携部族老幼妻儿此生归附大魏,鞍前马后,只希望大魏能够给予他们安身之所。” 闻此言,李临舟细细思索陈望这一番话,也了然了些许,清越的眸子深邃了些许。 陈望浓眉皱起:“部落内附大魏,这本是一桩好事,然却阻碍重重。一方面是吐蕃实施了严厉的营地制度,将土地严格进行等级划分,使得那些部落只能待在自己的营地生存,没有命令不得擅自逃离营地。酋长们畏惧于吐蕃的权势,不敢擅自行动。另一方面则是西域的数十座重镇皆被吐蕃人占领,周围皆是吐蕃人的眼线,他们无法越过吐蕃的重重防线进入玉门关。” 一位少卿倏然变色,怒道:“吐蕃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放话出来,若是谁敢归附魏朝,便是与吐蕃以及数十个部落为敌,无论逃至多远,皆不会善罢甘休,会派出大军将叛族男女老少抓回并处以枭首之刑,悬尸示众。这下便使得那些部落们即便有心,也不敢擅动。吐蕃人简直可恶至极!” “太子,此事你如何看?你认为值不值得为这些部落冒险?” 一直沉默的李景将衣摆理了理,语调平淡,似是随意一问。 李临舟脸色凝重,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依儿拙见,安西四镇被异族占据多时,在当地早已是一呼百应。若是这些部落能够顺利归附,无疑是给别的部落们起了个头,能对那些有归魏想法的部落造成震动,从而削弱吐蕃在西域的威慑力。” “对于那些归附的部落,陛下只需予他们牲畜、土地、银钱、粮食,这些对于大魏而言,不过轻而易举,但是这些小恩小惠,却能换来他们的归附。” “儿认为,这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这些吐蕃麾下的部落对吐蕃的军队制度也是一清二楚,若是归附,我们也可以掌握吐蕃更多的情报,从而能将更多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化被动为主动,以免日后两军对垒只能被动地去抗敌。” “况且有一便有二,日后若是有更多吐蕃麾下的部落归附,还能达到逐步地分化、瓦解、击溃吐蕃势力的目的,收复昔日故土指日可待。” 李景眉间的忧愁之色更浓,“太子说的不错。朕自登基以来,亦是夜不能眠,无时无刻不想着让边境的百姓们过上太平日子,方能不愧对列祖列宗。” “只是朕担心的是,那些归附的部落未必是真心臣服,既然能叛吐蕃,日后或许也能叛魏。” 官员们交换眼神,神色各异,俱一言不发。 李临舟笑了笑:“在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前,他们只是十二小邦,促成他们团结的原因不过是共同的利益罢了。且吐蕃人粗野蛮横,未经教化,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野蛮人,以军事掠夺的手段进行生存,并发展壮大,他们君政与民政不分,以氏族和血缘为一体,只知道发动战争,这样的一个国家如何能够管理好一方沃土。” “前朝藩镇割据,天下四分五裂,安西四镇历来就是魏朝国土,那些居于此地的住户自然也是大魏的臣民。他们当中也有着心向中原,盼望着能够早日回归魏朝之人。” “阿耶,若是今日踏出这一步,光复汉家,推翻胡人政权,指日可待。” 这最后一句话李临舟加重了声调,直接说进了李景的心坎中。 自古没有哪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不渴望权利。 李临舟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绝不是一个甘心看着自己的领土被他人肆意占据的人。 官员们也赞同太子的这一番话,“陛下,太子说得正是啊。” 李景沉默片刻,负手立在一扇窗扇前,日头被浓浓铅云遮住,狂风肆虐,天昏地暗。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际,凤眸微眯,出神了一会。 龙案前的吴平手夹墨条,用半碗清水倒入端溪砚中,力道均匀地磨着墨,闻言眼珠一转,搭腔道:“陛下励精图治,深知百姓疾苦,乃是一代明君,哪里是吐蕃可汗能比得了的?那些部落定然是衷心爱戴,不敢有半分违背。” 说罢,偷偷觑了一眼李景。 李景望向远方,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瞧不出是何种情绪。 少倾,李景似是下定了决心,转过头看向李临舟道:“三郎,你会武艺,深谙弓马骑射,又是一国太子,朕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前往西域,你可愿为朕分忧?” 李临舟毫不意外李景会要他去。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儿不会错过此次机会,定当尽力助部落回归大魏。” 他的眼底里只有一片淡然,淡淡地道。 “三郎,你可想清楚了,当真愿意?” 李景的目光在李临舟脸上转了一转,带了几分打量。 “儿愿意。” 李临舟垂眸。他的声音平淡,只是那双漠然的眼异常冰冷,充斥着淡淡的疏离。 李景审视地看着李临舟,试图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张并未说什么,只拍了拍上前拍了拍李临舟的肩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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