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凝滞苍穹，天色昏暗，似将有一场大雨。 池霜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仆从，径直入了尘萤楼。 尘萤楼是敦义坊最近兴起的酒楼，高约四层，绣闼雕甍，檐牙高啄，内里陈设古朴雅致，阁内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客人们进出往返，帮闲篾片四处窜动，跑腿的小二个个脚不沾地，满头大汗。 阁内一楼是大堂，中间搭了个宽敞的戏台子，台上三五个梨园伶人并几个舞姬演着一出《踏谣娘》，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二楼摆了十几张八仙桌，可以自上而下欣赏一楼的戏曲。三楼的雅间以纱帐和屏风阻隔开，彼此互不干扰。 满楼繁华无比。 然，进来的客人们环顾四周，惊讶对望，俱纳罕无比：怪哉，这些伙计当中居然泰半都是女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女子都是身世可怜之人，池霜予她们一份工作，以此让她们能够谋生。 池霜带着帷帽，穿豆绿色散点小簇花纹坦领襦裙，外罩一件郁金色半臂，肩披碧霞云纹素纱披帛，腰间寄如意丝绦，细腰雪肤，秀雅绝俗。 甫一踏进一楼的大堂，便有一位伙计认出了她，连忙上前，递了一盘软糕：“您就是九娘子吧？” 池霜淡淡地应了声，捏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 伙计将池霜引至二楼的后坊，“九娘子，掌柜的已经在候着了，您随小的来。” 掌柜本来还在柜台后头闲散恣意地坐着，见到池霜来了，连忙端正姿态，笑嘻嘻地说道：“九娘子，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东家可盼你许久了。您不如先上雅间坐会，东家马上就到。”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妻子也在楼中帮工，掌柜做事踏实，人也机敏聪慧，做事利落，对池霜无半分不敬。他不知道池霜的身份，只是瞧她的气派，该是个白龙鱼服的贵人。 “好。” 池霜将帷幕取下，坐在雅间内喝着茶，看了看窗外。 雅间临街，轩窗半敞，可以看见坊市的一角。此时外头开始下着细雨，雨丝斜斜，雨雾蒙蒙，淅淅沥沥。 黑云翻墨之间，间或有几个荷担骑驴的行人匆忙而过，不断翻滚的浓云挤压着天穹，细密的雨丝落在地上，泛起圈圈涟漪。 东家杨念月很快就来了。 她五官生得五官精致英气，眉眼凌厉，额绘朱红花钿，斜斜插了几根点翠步摇，上着月蓝衫子，卷草宝花纹背子，下着枣红色间裙，肩上拢了一条缬纹帔巾，大抵是常年练武的缘故，身姿纤纤却丝毫不显瘦弱。 “杨三娘，你可算来了。” 池霜笑了一下，揶揄道：“我很少见你穿女装。你本来就生得不错，在稍加打扮一下，就很好看了。” 素来不苟言笑的杨念月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她知道池霜是在真心夸赞自己，不由得有些羞赧。 她别过头，生硬的揭过话题，“九娘，你别说我了。我知道你要过目一下账本，我都带过来了。” 杨念月将一本本厚厚的账本交到池霜手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 “九娘，您瞧，这是我们尘萤楼近一月的收支，俱都按您说得方法记好了。” 现下记账用的还是四柱清算法，计算繁杂，费时费力。上次池霜来的时候就教过了掌柜简化记账的方法，虽然比不过后世的记账法。 池霜也收起笑脸，接过一本本翻开细细看了一下。 记账之人字迹工整，每笔俱清晰的记载了收支明细和时间，列在了账本之中。 “不错，这个月的收益很好，已经快要回本了，咱们的努力没算白费。” 池霜赞赏地看了一眼杨念月，“三娘，你辛苦了。” 杨念月对池霜这话有些不认同。 她摇了摇头：“我并未忙活什么，不过是用着九娘你教我的方法而已，再加上楼里的伙计们也卖力，这才有了今日的收益。” “还有就是九娘您的秘方好，客人们泰半都是冲着葡萄酒来的。” 池霜从食盒里取了一块糕点尝了尝，并不搭话。 所谓的秘方就是，她在加酒曲之时还加了些粮食和葡萄干一起混酿，比之市面上的传统葡萄酒，味道自然更绝佳。 西汉时期的丝绸之路将葡萄酒引进，但高昌被灭之后，葡萄酒才被人们推崇夸赞。时下的酿酒技艺自然比不过现代，也没有蒸馏酒技术，市井卖的酒也混浊无味，成品酒的酒精含量仅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十五之间，是以，池霜便发现了这个商机，开了这家酒楼。 果然如她所料，这酒卖得极好。 尘萤楼明面的东家是杨念月，实际出资更多的却是池霜，两人约定好，四六分成，池霜占大头。 杨念月不是生意经，族中也并未有人从商，初初开起来的时候，还颇为困难，受到了许多阻力。 池霜将上辈子学得一些做生意的思路方法教给了杨念月，比如教她如何了解员工情况培养人手，如何根据行业内的发展经营情况及时做出产业调整等等。 杨念月喜好舞刀弄枪，这还是第一次做生意。 池霜觉得，让杨念月管酒楼其实是委屈她了，可这也是能够让她藏身的好地方。 况且杨念月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将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开张仅仅三个月，便已人满为患，招牌葡萄酒也倍受长安人推崇，名号也都打得十分响亮。 旋即池霜将账本放下，问起正事：“三娘西州那边如何了？” 杨念月蹙了蹙眉，正色道：“九娘英明，您所料不错。季叔来信说，近些日子大魏与南诏之事，吐蕃人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开始蠢蠢欲动。我们的人打探到，吐蕃人可能会开始调遣一部分兵力顺着祁连山脉，一路南下攻打大魏。” 杨念月是池霜在燕时的故交，她出身侯门，武艺高强，是将门虎女。 她的阿耶定南侯有一次在与叛贼的对垒中，因疏忽大意，遭军中奸细出卖，受了敌军埋伏，军中将士为了掩护定南侯离开，誓死抵抗，死伤惨重，而定南侯也险险逃出，险些丧命。 燕帝大怒，把战败的原因归咎于定南侯身上，列了数十条罪名，将他革去官职爵位，全族男郎腰斩。而女郎则贬是流放在三千里之外的西州，没入了贱籍。 当时举国上下，无人不战战兢兢，生怕受株连。 可池霜不怕，她出声替杨家求情，燕帝犹豫再三，才选择放过杨家女眷，可旨意已下，不得随便更改，明面上还是让她们待在西州那边，无诏不得回京。 杨家女眷很感激池霜帮助她们脱了贱籍，便在那一头做池霜的内应，而杨念月表面是尘萤楼东家，实则是传信人。 她很早就被池霜护下，没有跟着女眷们去西州，一直隐身在暗处。 池霜想着，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就想着开了家酒楼，让杨念月能有个安身之所。 杨念月从袖中掏出一张羊皮舆图，边指边道：“出了玉门关，整个陇右道皆被吐蕃侵占，包括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他们分了一部分主力驻守在丝绸之路北线，也就是高昌，焉耆，龟兹，一直到疏勒镇这一带，大概有十万人。吐蕃人发布了边境禁令，凡是要过路的，都需要经过军队的仔细盘查，我们的现下主力在伊州，为了不被吐蕃人发现，只能暗暗隐藏，等吐蕃人将兵力调走，盘查过往路人的守卫便会空虚，此时正是我们一举攻入的好时机。” 她接着说道：“吐蕃人或许想不到这一点。” 池霜看着舆图，柳眉颦蹙，长睫微微颤动，摇了摇头：“我们现下人数不过堪堪一万，吐蕃人最多调走半数人，也就是五万人，我们如何能够与五万吐蕃人抗衡，这简直异想天开。” “我们现下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若是对上吐蕃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死路。” 池霜抬眸看着杨念月：“此事，我们万万不能莽撞。” 杨念月怔住，眼神中有着疑惑：“若不是让我们出兵，那九娘的意思是？” 池霜浅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养精蓄锐为上。” 她又在舆图上指了一条线：“吐蕃人若是南下，定是想趁剑南道节度使调遣兵力攻打南诏的间隙，带着大军攻下成都府在内的二十多个府州，将整个剑南道收入囊中，这样一来，大魏腹背受敌，吐蕃再也没了顾忌，既借大魏之手除掉南诏，又可以吞并大魏一部分国土，渔翁得利，一举两得。” “吐蕃人实在是狡猾，想用这种方式削弱魏国实力。” 杨念月咂摸这一番话，冷笑一声。 可她转念一想，说道：“大魏皇帝确实可恨，可百姓是无辜的。若是战争爆发，又将生灵涂炭。大燕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若是吐蕃再这样强大下去，难保大魏不会成为第二个大燕，大魏危矣。” 池霜拂去她额间的一缕发丝。她的语气很沉稳：“大魏和吐蕃要一直互相制衡，若是哪一方太过强大，另一方将会瞬间被撕碎。无论是大魏还是吐蕃，哪一方胜出，对于我们都没有什么益处。此事我已有对策，定然不会让吐蕃得逞。” “九娘你有对策便好。” 杨念月道。 她问池霜是什么对策。 “我现在在长安，离那边实在是太远，也无法准确的掌握情况，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伊州。” 池霜目光从桌案上移至杨念月的脸上，淡淡地道。 “九娘，你不是不能离开长安吗？要怎么去那边？” 杨念月有些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池霜没有将接下的打算和盘托出，只轻轻呷了一口茶，一双半含水的眸子隐隐有笑意浮动。 杨念月以为池霜打算强闯，暗暗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面露狠厉之色，“若你要强行闯出去，我定会陪你。” “三娘，我不会如此，这样太过冒险，没准还会把我们搭进去。” 池霜摇了摇头。 她相信，能让她出长安的机会很快便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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