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之后,尹希便感觉出来,郭彦变了,变得更加沉稳。 如果说最开始,他是一个懦弱的小少年,那么前段时间在她的鼓励之下,已经变成一个上进的少年郎,现在则有了一点青年的样子,仿佛心中有什么更加重的东西,把原本仅剩的一点跳脱压下去了。 县解试过了,并没有多少喘息的时间,很快便是州解试。 州解试必须去所在州考试,而宣阳城所在的明州中心,离宣阳城并不近,乘坐马车需要四五日的时间。 郭彦首次离开宣阳城,必须有人陪同。数月时间观察下来,郭老爷已经看出尹希是个行事稳重的人,便让尹希跟随郭彦一同去往明州。 此外,郭老爷还给二人分了一辆马车,指派了一位家中的车夫,名叫蔡铁。这蔡铁的爹是个打铁的,但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便生病去了,蔡铁没能继承家中的手艺,后来成了车夫。 蔡铁年约四十来岁,早年间经常陪着郭老爷走南闯北,虽然木讷了点,但做事谨慎,也从不仗着和郭老爷的情分拿乔,对府中主子包括郭彦都保持着恭敬,是郭老爷信得过的人。 几人带了换洗衣服和干粮,坐马车行了几日路来到明州,第一件事就是在离考场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院。州解试将近,来赶考的士子多,房租也水涨船高,还是蔡铁凭着丰富的经验才没有被出租院子的人蒙骗。 安顿下来之后,郭彦便进入了紧张的备考阶段。 同样是中央出题,州解试和县解试相比,难度却不是同一等级的。就明经科而言,县解试旨在筛选出有一定实务思维和解决问题能力的人,尹希通过对策论题目的复盘,可以感觉到那些问题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能通过的人,所答的答案都八九不离十,在一定的框架之内。 而州解试则不一样。 据尹父说,他当年参加县解试非常轻松,交完答卷还未出考场,就觉得这关一定能过。到了州解试,则在考场上踟躇半晌,思忖应该如何作答,出考场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州解试要考士子本身的能力,也要看士子的思想倾向。 用另外的话说,州解试的阅卷是带有阅卷官主观因素的,同样的答题,也许在不同的阅卷官笔下,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如此以来,州解试的阅卷官这一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 新帝改革科举,为每个州设置了了学政这一职位,学政由中央指派,专门负责州解试。 明州这一次派来的学政颇有些特殊,是前朝重臣宋可颐,曾担任今上的帝师,后来因为经济改革失利遭到贬谪。 宋可颐和先皇有着潜邸之情,是先皇还是皇子时就效忠的。当时先皇没有继位的希望,宋可颐也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幕僚,处理一些普通的事务。后来风起云涌,原本的太子重病去世,先皇登基,宋可颐作为心腹大臣,逐渐显露出政治才能,一时间风头无二。 宋可颐为人刚正,心怀乾坤,生平唯一的愿望就是改革腐败的吏治,把那些尸位素餐的高门子弟拉下来,打造一个风清气正的新朝。在他的推动下,先皇确实在一定程度下整顿了腐败的官场,然而世家贵族的势力太过庞大,在朝廷中盘根错节,改革推进了十余年,终究敌不过世家,草草收场。 改革的推进者,宋可颐,也贬谪到翰林院无关紧要的职位。 以上,有一部分是尹希早就听尹父说过的,有一部分是听茶馆的士子说的,有一部分是尹希推测出来的。 她见郭彦读书辛苦,见今日天气极好,便叫他和自己出来茶馆喝茶,放松放松心情,也可以听听士子们说八卦。 郭彦还是第一次来茶馆,以前几次尹希去茶馆喝茶想带上他,都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 听着士子们的八卦,郭彦饶有兴趣道:“皎娘,想不到来茶馆喝茶这么有意思,难怪你从前好几次叫我去,早知道这般,我早就去了。” 尹希笑道:“咱们宣阳城的茶馆可没这般热闹,现下是因为众多士子来明州赶考,聚集在一起,才有那么多八卦可听。” 她压低了声音,道:“比如他们在讨论的宋学政,在宣阳城可没几个士子知道呢!” 郭彦从前压根没听过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考试就是考试,只需要认真准备即可,还是被尹希点明,他才知道州解试中有许多弯弯道道,哪位大人阅卷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他也放低了音量,道:“既然他声名不显,今上怎么会派他来明州任学政?” 尹希摇了摇头,“宋大人声名不显,也只是近五六年的事情,再往前十年,可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她把尹父跟她说过的关于宋可颐的事说了,在她的描述中,郭彦仿佛回到了宋可颐风头无二的年代,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志向远大,欲改革时弊,最终却只留下一声叹息。 郭彦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可惜了,如此相才,却敌不过时局!” 尹希想得却更远一些,道:“也未必,他此次被任命为明州的学政,说不定便是时局变换的信号。” 郭彦道:“按你所说,宋大人与今上有师生情谊,也许只是今上顾念那份情谊,不忍心老臣在翰林院蹉跎终老,给他一点新的事情做。” 尹希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毕竟你我不是天子周围的人,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其中有以讹传讹的也说不定。我只是觉得,新帝既然着手改革科举,学政这一位置又颇为敏感,说不定其中就有乾坤呢!” 茶馆中声音嘈杂,尹希环视了四周一眼,低声道:“这些离我们还是太遥远了,我们现下需要做的,是揣摩一下宋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可能喜欢什么类型的答卷,然后在接下来的州解试中,尽量按照他的喜好答题。” “那皎娘觉得,宋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刚正不屈,心有乾坤,不会轻易妥协。”尹希毫不犹豫给了自己的评价,然后微微笑道:“当然,这只是我根据他做过的事得出的结论,人是会变的,也许如今的宋大人经历一番巨大挫折,已经在思想上有所改变。” “三郎,你觉得呢?”尹希看向郭彦,问。 郭彦沉吟了一番,道:“我倒是觉得宋大人这样的人,不会变。他当时既然能顶住重重压力推进新举措,便不会因遭遇失败而改变初衷。心存高远,便百死而不折。” 尹希笑了,道:“那你刚刚还说新帝也许只是给昔日帝师一个面子,并不是让他东山再起。” 郭彦点头,“不错,新帝不一定会起复重用宋大人,但宋大人依旧是从前的宋大人。” 尹希点点头,没有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而是说出了自己的一个猜测:“我总感觉,这次的策论题有一道必定是改革。” “何出此言?” “今年是科举改革的第一年,也许今上会想听听天下的士子们是如何看的……”尹希沉默了一会,方接着道:“而且,我总觉得,新帝改革科举只是第一步,他野心勃勃,想要完成先皇未尽的事,只不过现实让他学会了低头,不会一来就动经济赋税,触动所有贵族世家的大蛋糕,而是徐徐图之,从其他方面着手。” 郭彦想了一会,赞同道:“皎娘说得有道理,如果真出了这样的策论题,我已经有想法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狂笑,循声望去,却是隔着三四张桌子的一位青衫士子。 那士子形貌清俊,举止间却颇有不羁之感,他的突兀笑声使茶馆寂静了片刻,见众人望过去,开口道:“某进入这茶馆以后,你们谈论最多的便是宋大人,一洲之大考,天下士子登科及第的阶梯,你们不用功学习,不想着如何德行兼备,却一门心思钻研考官的心思,当真是可笑,可笑!” 一时无人答话,大多数士子一副如有所思的样子,几位士子脸上出现羞愧的神色,也有一些人不以为意。 一位白衫士子轻嗤一声,道:“这位兄台,你如此清高,万一你连州解试都过不了,请问该如何施展自身才华,你的德行又放到何处?” 青衫士子一声冷笑:“酒香不怕巷子深,你若有真才实学,若有出将拜相的能力,这天下哪里去不得?何必蝇营狗苟,拼命钻营?” 白衫士子睨了他一眼,道:“既如此,我便等着听兄台登科及第的好消息了,敢问兄台大名?” “明州赵子颍,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后会有期!”青衫士子铿锵说完,便拂袖而去。 众人目送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但很快,茶馆又恢复了原来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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