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让初死了。 王佳丽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教室里上课,村长来将她叫出去,告知她这件事。 她当即放下课堂,急匆匆坐了村长的车赶过去,那间角落里的小屋已经在外头挂上了白布,村长帮忙请来的活佛,算出往生者应该土葬。 土葬在别的区域似乎有不详的寓意,逝者的灵魂将被土地吸收,永世不得超生。 无论如何,死亡在藏区是沉重的大事,村里所有人都赶来,对着那座平日里觉得晦气的屋子,进行跪拜。尤露的母亲呆呆被人们围在中间,满脸懵懂,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小尤露站在院子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王佳丽走过去牵住她,让她离那些都远了一点。 来的路上村长已经告诉她,尕让初是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的,等尤露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 王佳丽没什么悲伤的感觉,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种,将妻子称为猪,对女儿就像对待一件随手打砸的物品的畜生…… 真是死有余辜。 土葬流程简单,村长厘清了她家财产,活佛心善,主动献出藏区人民往生时需要吃的“日内”*,埋进土里后,让他们用很低廉的价格买了棺材。之后活佛诵经,挂上经幡。一条生命,就如此彻底消散。 整个村的人都在严肃地参与这件大事,而最后一捧土盖上的时候,王佳丽看到,被她牵着的瘦得脱相的小姑娘,嘴角忽然畅快地勾了起来。 王佳丽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他们家里除了几头牛,也没什么多余的财产,连这栋房子也没人想要,只是关于尤露母亲的出路,村长很是琢磨了一番,最后与村委会商定,将她送到精神病院。 没有了监护人的尤露,被王佳丽带着,先是回了学校她的宿舍,没过几天,就跟王佳丽一起离开了这个偏远的高原乡村。 坐着小面包车,熟悉的景致渐行渐远。路过一片小山坡的时候,坡下有一处被晨雾惨惨笼罩的坟墓,但紧挨的山坡上,却隆重地开放着大片野百合,像一场刺破凄惨死亡的序幕,拉开之后,是一条盛开的生路。 王佳丽带着尤露到了小金县,这里是她祖上的老家,留着间年久无人使用的小屋。 她们在这里过了一段平和安逸的日子,王佳丽给尤露办手续,准备带她进城读书。同时还带尤露检查了身体,果然查出败血症等疾病,于是在进城读书之前暂住在小金,一边帮尤露调理身体,一边教她更多的基础知识。 这段时光里,尤露每天起床念书,有王佳丽学着给她做许多花样繁多的美食,偶尔休息时,她们会一起去菜场挑拣新鲜又便宜的食材。 在她之后的回忆中,是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最为快乐无忧的日子。 直到王佳丽遇见叶超。 彼时王佳丽心疼尤露,便在离开之前租了一辆小破车,打算带她去小金县周围的景点逛一逛。 那天两人来到四姑娘山,半山腰处空出一块平地,施工队进驻,边缘拉了德牌的横幅。王佳丽租的小车被前方的运土车拦住,她便下车询问。 尤露坐在车上,脸颊已经红润许多,身量在短短几个月里已经蹿高到跟同龄人差不多的水平。她百无聊赖,干脆拿出课本复习,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用余光看见,那边工地上的棚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量很高,宽肩窄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黑色长风衣,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到王佳丽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后者很快绽出笑来。 王佳丽笑着走到车前,行动间鹅黄的长裙裙角像盛开一朵迎春花,尤露看见,那个男人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很久没有移开。 再之后,她们两个人的小小旅途里就加入了一个男人。 叶超彼时正值壮年,满身清贵,笑起来时眼角有岁月沉淀过的细纹。这样的气质哪怕是放在省会,也佼佼出众,加之他刻意展现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一路上体贴至极,温柔攻势很快就打动王佳丽。 两个人在一起了。 之后王佳丽再带尤露回成都,只是回过一次家,便住去了叶超的大房子。房子配有保姆,所有家务都不需要动手,王佳丽回到城里的学校,她白天上班,尤露上学,叶超每天车接车送,晚上回来陪她们一起逛街,起初也是很快乐的。 然而事情还是爆发了。某天保姆请假,王佳丽心血来潮,在家里收拾,翻出来一张照片。 那是尤露第一次知道叶施泽。 一家三口都是出众长相,小小的男孩被成熟的男人抱在臂弯,笑容朝气,身边依偎温和的母亲,他们都有狭长漂亮的眼睛。 起初,“家里”的气氛只是压抑,王佳丽不知是不是不敢开口,一如往常跟叶超相处,但心里隐存的被小三的痛苦无法排解,常常无理取闹。原本温馨平和的“家庭”氛围变得乌烟瘴气。 很快,叶超也厌了。 一个周末的清晨,尤露从梦里醒来,听见外面客厅里传来激烈的吵闹。王佳丽的声音近乎嘶吼,带着明显的哭腔,但回答她的,只是大门一声关闭的巨响。 很快又是一声响,王佳丽打开门,好像忘了关,楼梯口处传来拖鞋啪啪的急响。不知过了多久,关门声响起,尤露身边躺上来一个人。 王佳丽身上带着晨露的湿气,在冬日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但她忍住了,因为王佳丽在哭,她在十二岁的年纪里,便能很敏感地察觉到,大人们什么时候希望她醒着,又什么时候希望她睡着。 从那天以后,王佳丽收拾东西,搬出了叶超的房子,带着尤露回了家。 王家是本地小有名望的书香世家,父母说话做事都极温柔,对尤露也很好,会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会说小姑娘瘦得太厉害,得多补补。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她跟了一个有家庭的男人,还整日里催着让带回家看看。但就像世间所有无法隐瞒的疾病一样,王佳丽当了别人的小三这件事,也被王家人发现了。 直到今天,尤露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王佳丽不能就此别过那个恶心的叶超,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在叶超离开之后,整日里对着一张照片以泪洗面,终于在尤露放寒假的时候,收拾好行李,说要去北京找人。 温馨平淡的日常生活再次被争吵打破,王佳丽就像每一个为爱情义无反顾、头脑发昏的女人,即便王母对她吼“你要是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再回来”,她也毅然决然,踏上了上京的路。 尤露舍不得她,跟着她一起走了。 初到北京的时候,王佳丽状态良好,带着她在丰台区租了房子。白天她们去□□看升旗,晚间王佳丽还去西餐厅打工。任谁看了都以为,她们不过是一对来北京游玩的普通母女。 只有尤露知道,她打工的那家西餐厅,就在德牌公司总部的楼下。 在成都一起生活好几个月,直到叶超离开,王佳丽才发现,她除了知道对方的公司,对别的一无所知。哪怕每天联系的电话号码,也都是临时办的通话卡,一离开成都,就变成再也无法打通的嘟嘟声。 后来尤露也想,要是王佳丽连他的公司都不知道在哪,要是叶超没有在那个下雪的夜晚来到餐厅,是不是她们就可以回去。回到那个温馨的家里,四季三餐,不要什么男人,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会很努力地读书,尽快长大,赚很多钱,也许还可以养一只小狗。 可是命运就像一列轰轰驶过的列车,呼啸的狂风会将人裹挟进去,所有希望都由看不见的大手碾碎成泥,陷入爱与痛的长河。 叶超走进餐厅的时候,带着叶施泽。 那是尤露第一次见到他。 王佳丽每天下班都很晚,尤露担心她饿着,常常在做完功课后会带着晚饭过来等她。餐厅老板以为王佳丽是单亲母亲,对她们多有怜惜,会在尤露过来的时候,专程给她安排一个角落的位置,既能看到王佳丽,也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 这一天是圣诞节,老板悄悄给尤露送了一杯红丝绒蛋糕。简单吃过饭,王佳丽给尤露看了看作业,勾出一些错误,便赶忙回去干活。她端着一盘牛排出来的时候,与尤露同时看到,门口挂着榭寄生的圣诞铃铛,被推门而入的力道震得连响。 叶超一身低调的黑色大衣,手里牵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 他们没有看到王佳丽,顾自落座距离中心钢琴最近的座位,尤露看到叶超神色严肃指了指在那儿弹钢琴的女孩,而他对面的小男孩儿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眼角就堆起几条细纹。 王佳丽怔怔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半饷,被同事低声呵斥:“干什么呢!” 她倏然惊醒,脚步极快走过去,上菜的位置就在叶超那一桌隔壁。慌乱的脚步、微红的眼角,全部猝不及防落入叶超眼里。 “佳丽?”叶超有点犹疑地,发出声音。 王佳丽背对他上菜的身形一顿,纤细的肩头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尤露低头看着眼前那杯丝绒蛋糕,一层红一层白,顶端那颗罐头樱桃挂在杯沿,被防腐剂侵蚀了,殷红的颜色刺目。她倏然站起身,走到王佳丽身边,扬起脸甜甜笑:“妈妈,我饿了。” 王佳丽被她柔软的小手牵着,似乎平静了一点,但还是僵硬。身后叶超也看到尤露,心下了然。 一直坐在对面的叶施泽,将一切尽收眼底,漂亮的小脸上流露出一点疑惑,他开口道:“爸爸,你认识她们吗?” 父子俩穿着似乎是定制的大衣,精致的羊绒围巾取下来挂在椅背上,散发出富贵迷人的香气。而王佳丽穿着西餐厅的制服,腰间的围裙勒得她喘不过气。 叶超说:“曲珍还没吃饭吗,跟我们一起吃吧。” 尤露从来不喜欢叶超,不让王佳丽告诉他自己的真名,他便一直以为,她叫尕曲珍。 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不干了,撅起嘴:“爸!你陪我过圣诞节,她凭什么插-进来!” 王佳丽已经回过身,抿着唇掀起一个勉强的笑:“没事,不用,我们待会儿回去吃。” 她虽穿着普通的黑色制服,但身形比之前更纤细了些,腰肢盈盈被一根白色的围裙拴住。叶超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拉住尤露:“没事的,跟我们一起吃。” 叶施泽不过十来岁,但天然身为男性,他几乎立刻感觉到,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女人的不同。 心下愤然,又疑惑,但他一直以来都是很乖的小孩,便没再做声,仍由那个被白色羽绒服包成小团子的女孩儿坐上了餐桌。 叶超解释道:“这是爸爸的朋友,你礼貌点。” 叶施泽没作答,漂亮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尤露,很有压迫感,但尤露只是对他微微一笑,取下自己粗糙的红色围巾,放在了他白色的羊绒围巾上。 他们已经点了牛排,王佳丽又去工作了,叶超尽量温柔地询问尤露:“阿珍,你想吃什么?吃牛排好嘛?” 尤露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神仍与叶施泽对视着。 这个小男孩,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穿着白色毛衣,头发黑亮,五官已显出非常英俊的轮廓雏形。 他一定很幸福吧,西方人过的圣诞节,父亲也会百忙之中抽空带他庆祝。言语间,他们还谈到了叶施泽的母亲,说是忙着谈一个合作,无暇赶来。 “别怪你妈妈,”叶超说话时,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弯腰上菜的王佳丽,又看了看尤露,见后者无甚反应,继续道:“都是为了赚钱,她也很辛苦。” 叶施泽哦了一声,左手拿起刀切割牛排,眼神却看着尤露,随后,忽然露出一个略带恶劣的笑容:“你会吃吗?” 尤露不作声,默默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刀叉。她见叶施泽用的左手,便也用左手拿起了刀。 叶施泽忽然哈哈笑起来,指着她道:“你是笨蛋吗?你又不是左撇子,居然用左手拿刀!” 尤露顿了顿,叶超已经呵斥道:“阿泽!妹妹没吃过,你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不远处的王佳丽循声望来,叶超清清嗓子,将尤露面前的餐盘移过来,很细心帮她切成小块才拿回来,温柔地说:“吃吧,没事。” 叶施泽不笑了,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尤露,似有怒火燃烧。 尤露吃掉一块牛排,慢慢咀嚼,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后,她嘴角勾出一抹笑。 两个大人们都以为还很天真无邪的小孩,在这个瞬间,开启了无声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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