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周时间里,王佳丽会准时在每周的周末,一大早就来到尤露的家。 尤露从没上过学,水平非常低,但很聪明。王佳丽从最基础的拼音、字母还有数字开始教学,只过了两周,她就掌握了本地学校里大部分学生要学几个月才能掌握的知识。 第一次王佳丽带了伤药,尤露身上的伤口好了以后,基本没再留下新的伤口。她又发现尤露几乎没有关于学习的一切,以前自学的内容,都是捡隔壁的小孩丢掉的作业本,用树枝沾一点牛粪和湿土来写字。 以后王佳丽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崭新的本子和笔,也会带一些书,然后发现都被尤露用旧衣服好好裹住,藏在牛棚的食槽里。 尕让初虽然不打她了,但是尤露依然需要每天喂牛、挑水、做饭洗衣服,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时候做完她布置的作业。 这样的生活,是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王佳丽,想都无法想象到的拙劣。 她心里怜惜愈盛,也找村长谈过几次,但对方都只是回答,在这个地方,小孩监护人的权力高于一切。 但对尤露来说,能有书看、有知识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甲让村夏季雨多,这个周末,王佳丽举着伞在泥泞的山路上摔了一跤,于是迟到了一会儿,赶到的时候,尤露已经搬着小马扎在门口檐下坐好,正在背那天听到的课文。 院子里落雨成帘,她细瘦的小胳膊捧着被旧布包裹的文具,像是捧着宝藏。嘴里念念有词,长而卷翘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里的光。 王佳丽看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屋有什么声音,笑着说:“爸爸还在睡吗?” 尤露抬起头,很快站起来,将她拉到屋檐下,收好的伞小心翼翼放到旁边,声音里有难得的喜悦:“他去县里买酒了。” 想到两人的学习时间终于不再有尕让初那粗嘎的歌声打扰,王佳丽也舒了口气,拉着她进屋:“那我们今天在屋里学吧,正好下雨……” 刚进门,里头一张被褥发黑的床上就躺着尤露的母亲,眼睛睁着看天花板,听到声音也没什么反应,头也没转一下。 王佳丽有点尴尬,低头小声问尤露:“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尤露没什么表情,说:“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姓尤。 王佳丽微微怔了下,想到村长告诉过她的情况,便没有多说。 尤露的家庭情况,确实是比较复杂的那一类。 原本他们家凭借祖上留下的几头牛,好歹不愁吃个饱饭,但尕让初是酒鬼,每次挣点钱就会被快速败光。乡里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多年娶不到媳妇,直到十多年前不知道从哪找来尤露的母亲,据说是用一头牛换的。 教完一个部分,尤露乖乖坐在凳子上,用尕让初专享的桌子开始做作业。 王佳丽看了看床上的女人。本来身后有个人躺在床上,她一直有点不自在,但到现在,女人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眼神空洞。 据说她刚来的时候,也是穿着很漂亮的裙子,猫一样的眼睛里都是灵动的光。 后来,也许是知道再也走不出去了,为了活得更舒服,选择给自己洗脑,逢人便说尕让初对她很好,哪怕是打她,也会在晚上酒醒以后哭着跟她道歉。也会给她买书,买新衣服,还有一次,说要给她买一台大彩电。 人们都觉得她脑子出问题了,渐渐不再与这家人接触。于是这方藏在半山角落里的小屋,渐渐成了甲让村一座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晦气地方。 尤露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正在写一道语文题,忽然抬头,声音稚嫩但冷漠:“王老师,长期喝酒的人,什么时候会死?” 屋子里静静的,外头牛棚里的牛已经放出去了,在草地上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天高云淡,微风减去上午的燥热。尤露的小脸白净而天真,嘴里的话却让人背后生凉。 王佳丽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什么?” 尤露很快说:“我是说,经常喝酒的人,身体很不好吧。” 屋门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关到一半,王佳丽犹豫着点头,观察她的表情,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因为在看到床上那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女人,和尤露瘦弱得不如几岁孩子的身体,也说不出来了。 半下午的时候,雨停了,担心一会儿再下雨,雨夜的山路不好走,王佳丽看着时间差不多,给尤露布置好一周的学习内容和作业,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哎呀王老师,这么早就走了?留下吃个饭吧!” 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酒气传来,尕让初人未到声先至,竟然不似平日里那种大舌头,声音里带着清醒。 尤露很快走到门口,牵住王佳丽的手,小手里汗涔涔的。 王佳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每次尕让初用这种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是最恐怖的时候。 她牵着王老师的手,黑眼珠紧紧盯着门口走进来的高大男人。 尕让初笑嘻嘻走进来,用身体挡在门口,“王老师,不吃个便饭吗?我可从县里带了好酒好菜呢。” 他补充:“反正明天你又要来,今晚不如就住下算了。” 王佳丽微笑着拒绝:“不麻烦你们了,我每天走一走还能锻炼身体。”她说着想往外走,尕让初嘿嘿笑着,挡住她的去路。 “我送老师……”尤露话说到一半,尕让初忽然暴起,猛然将手里的酒瓶往桌上一砸,爆喝:“我跟你老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王佳丽虽然知道他的德行,但还是第一次见他真的发火,不禁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将尤露往身后拉,用身体挡住她。 尕让初吼了一通,瞬间脸上又恢复笑容,语气温柔跟王佳丽说:“怎么样王老师。” 王佳丽看了他一会儿,感受到身后一小团火热,好像在轻微颤抖。 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尕让初会怎么对待尤露? 她深深呼吸,然后说:“那就不好意思叨扰你们一夜了。” 由于尕让初回来,两个人已经不能再用屋里那张唯一的桌子,只好在外面又复习一会儿,晚饭时候,尤露就进去蒸饭了。 尕让初带了不少菜,解开塑料袋搁在桌上,已经就着酒吃了不少,此时招呼道:“来,进来坐,吃饭了。” 王佳丽看着桌上凌乱的摆布,那只整鸡的鸡腿都已经被他吃掉了,只剩下鸡架上几缕肉挂着,其余的菜也都被筷子翻得凌乱。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进去帮尤露盛好饭,挨着她坐下了。 床上的女人下午时起来,在院子里淋了会儿雨,又进来躺着,等尕让初回来后就一直挨着他坐,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好像旁人所有动作都与她无关,只有眼前的男人是她世界里的一切。 四个人安安静静吃着饭,碗碟相碰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响得出奇。席间,尕让初还给尤露的妈妈灌了酒,女人嬉笑着喝了,猫一样的眼睛只有在看他时才有光,里面都是温柔和顺从。 饭后,王佳丽还想帮尤露收拾东西,但被尕让初阻止了,拉着她不断说话,又恢复成平日里大着舌头的样子。 已经快要天黑,王佳丽早上出门时查过天气预报,晚上还会下雨,加之担心尤露,她还是没有走,选择了留宿。 尤露的家里铺设非常简单,进门只有一张床和桌子,再进里屋,就是简陋的厨房,厨房的角落里摆了一张更小的床,铺着一张破旧到露出棉絮的被子。 “你就睡这里吗?”王佳丽低声问尤露。 尤露点点头,拉住她的手,眼神有点期待:“王老师,只有这里可以睡,你要是不习惯跟别人一起,我可以去睡牛棚。”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讨好,直看得王佳丽心都要碎了,半蹲下来认真道:“老师不嫌弃你,你不需要睡牛棚,跟我一起睡,好吗?” 夜半入睡的时候,王佳丽等尤露睡着,把大半张被子匀给她盖好。 这里是厨房,常年的油烟味都浸进墙壁里,被子上也有一点霉味。外间传来尕让初震天的呼噜声,王佳丽再次想到她当时的眼神,不由也知道了她应该会常常被尕让初赶去睡牛棚。 明明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孩,却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过着这样的生活。 小姑娘的呼吸声很均匀,她每天要干的活很多,却非常努力在学习,对知识的渴望几乎是如饥似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心里不断想着尤露未来可能的出路,越想越难过。从小生活在书香世家的王佳丽,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绝望,却是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 很久也没睡着,王佳丽又怕把尤露吵醒,只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屋里。一直熬到后半夜的时候,她有点撑不住,外间的呼噜声也似乎暂停,整个世界只剩下山中虫鸣,眼皮渐渐沉重,王佳丽闭上眼,听到外头传来悉悉唆唆的声音,以为是谁要起夜,未多在意,沉入梦乡。 就在这个时候,悉悉唆唆的声音却往厨房里来了。 王佳丽本来也没睡着,忽的睁开眼睛,看向门口,不想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床边了。 她心中一惊,猛然翻身想坐起来,嘴上却被捂住,整个人起身到一半,又被压回到床上。 尕让初身上浓烈的汗臭和酒味瞬间包围住她全身,他嘴里“嘘、嘘”地发出恶心的声音,另一只手已经伸到王佳丽的大腿。 尤露也被吵醒了,睁眼就见到自己的父亲正压在女人身上,高大的体型全面压制着王佳丽纤弱的身型,在黑暗里,就像只夜间捕食的野猪。 她脑子里翁的一声,狠命尖叫起来,开始推搡尕让初。 她的叫声非常刺耳,哪怕他们的屋子在山里最深处,附近几里地远也有别的人家,尕让初冷不防被她这么一叫,担心被别人听到,慌了,起身就是一个巴掌。 尤露瘦小的身躯被一下子扇到墙上,发出砰的巨响,王佳丽挣脱开,衣衫不整地爬下床,将她护进怀里,颤着声音说:“没事吧?” 尕让初站在原地,气喘如牛:“他妈的!老子认错人了,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王佳丽抬起头,狠狠瞪着他,眼眶发红:“认错人?你的妻子就睡在你旁你,你能专门走进厨房,把我认错?” 尕让初沉默了几秒,忽然笑起来:“王老师,你说说你,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就盯着我看了,那眼神骚的……” “你闭嘴!”王佳丽厉声道:“收起你那些龌龊的想法!我……” 这个时候,尤露抬起手,拉住了她:“老师,我送你回去。” 她抬起头,额头上刚被撞到的地方,已经鼓起一大团青红,但眼神很清醒。 她知道,其实尕让初不敢做得太过分。别说王佳丽背后有村长罩着,哪怕就是乡里随便的一个女人,他也不敢对人家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今天估计是喝大了,有点无法控制,但只要被阻止,好歹会恢复一些理智。只要王佳丽不再来,以后就不会有什么事。 王佳丽也想到这一层,她看向尤露,女孩的表情很坚定,似乎也知道,今晚要是王佳丽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她好不容易获得的受教育的机会,就会这样被尕让初再次毁掉。她会回到每天干活的日子里,给他们做饭、洗衣服,会沉进山野,隐入林木,永无出头之日。 王佳丽喘着粗气,抿唇把尤露更深地抱进怀里,低声说:“老师不走,在这里陪你。” 两个人靠在墙角处,像两朵在暴风雨中飘摇却互相依偎取暖的野花,尕让初哼笑一声,没再做什么,出去了。 外间又响起呼噜声,两个人却不敢再睡了。王佳丽把尤露抱上床躺好,自己坐在床头,把尤露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虚虚抚着她额头上撞出来大包,轻声道:“明天,我带你去看。” 尤露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王佳丽继续道:“我不会走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继续来教你。” 沉默许久,王佳丽又说:“露露,你想出去吗?” 尤露睁开眼睛。 “如果你想,等我离开的时候,我带你一起走。” 尤露抬头看她,黑暗的屋子里,她身上的味道温暖而清新。 “他不会放我走的。” 王佳丽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没关系,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老师来想办法。” 屋外虫鸣震天,屋内炉灶的轮廓隐在阴影里,像一只只黑暗里的怪兽,亟待误入的生物路过,就一口将之吞进无边的黑夜。 这次周末以后,王佳丽每次过来,都是年轻的村长送她来的。尕让初再三以自己喝多了认错人为借口,村长也不好说什么,更劝不动王佳丽,只好每次送她过来,并在这里待上好一会儿,同时以警告的眼神一直盯着尕让初。 这样平静地度过一段时间,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尤露早早起床,准备去牛棚放牛。 路过外间沉睡的两人的时候,尕让初的呼噜声停止了。 以为他即将醒来,尤露停下脚步,转头。 借着晨曦的微光,她发现尕让初仰躺在床的外侧,口中有溢出的呕吐物,脸色涨得紫红。 女人还躺在里面,睡得不省人事。尕让初忽然动了一下。 尤露一惊,小小后退一步,但他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仰躺在原处,眼睛还闭着,昨夜吃过的糌粑不成型地从嘴里、鼻孔里流出来。 他的头微微上下颤动着,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呼吸。 尤露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背心一角,眼神死死看着他。她在这个时候想到阿黄,想到王佳丽。 他们都曾经在尕让初的暴力统治下,流露出惊惧的眼神。不同在于,阿黄只是一只狗,而王佳丽是个成年人,她有背景,有能力,还有最难得的,尤露此生还未遇到过的,坚定的善意。 所以阿黄死了,而王佳丽会活着。 邻家人都不想与她家来往,在这样平静的清晨,没有一个人,会来到她家里,发现尕让初因为饮酒过多,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了。 第一次见到王佳丽的时候,她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读鲁迅的《野草》,里头那句话,尤露每天背了又背,像是在背诵佛经的救赎。 ——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床上野兽一样的男人渐渐没了动作。他躺在床上,安静又沉默。如果忽略他嘴边和鼻腔里溢出的秽物,似乎只是再次陷入梦乡。 乡村还未从夜里醒来,亘古沉默的山脊线条像锋利的刃。万物阒寂无声,偶有牛棚里传来哞哞的低叫,似乎在催促她去开门。 尤露松开紧握衣角的手,缓慢地、畅快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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