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叶超似乎回忆起王佳丽的温柔小意,帮王佳丽辞了工作,还给她们租了房子,就这样把两人养在距离他家另一边的区域里。 那段日子,王佳丽恢复了光彩照人的形象,每天除了辅导尤露,就是兴致勃勃研究菜谱,点亮家里所有的灯,坐在餐桌前,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尤露不清楚叶施泽知不知道她们是怎样的存在,但叶超将她们藏得很好,从餐厅之后,就再没见过。 年关将至的时候,叶超过来的频率越来越低,王佳丽的脸色也跟着越发晦暗起来。 尤露看着她从一朵重新盛放的玫瑰变得渐渐枯萎,心里也不开心起来。 其实她没有什么三观的概念,她只知道王佳丽希望叶超来。叶超来了,她就会开心。 于是她在一个傍晚,趁着王佳丽出门买菜的间隙,偷偷跑了出来,坐了公交车来到德牌公司的楼下。 北京的雪也像这座城市一样,对外来者毫不留情。她忘了穿外套,小脸冻得通红,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看起来可怜又无助。前台的姑娘忍了一会儿,憋不住了,过来问她:“小妹妹,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姐姐,”尤露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可爱:“我在等我的爸爸。” “你爸爸是谁呀?”前台小妹心都要化了,“他在这里上班吗?” 尤露说了叶超的名字,如愿看到前台姑娘脸色几经变换,最终一脸复杂地对她说:“我带你上去找他吧。” 她被牵着进了电梯,一整排晶亮的按键,光可鉴人,最终停留在倒数几层,前台小妹把她交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带着金丝边眼镜,把她带到了一个休息室,端来热水让她等着,便出去了。 但尤露才不会乖乖地等,见男人走出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立刻站起身往外走去。 德牌公司正处于强势发展期,已是傍晚七点,但宽大明亮的走廊里,两侧办公区人声鼎沸。尤露双手握拳,还是有点紧张,一边慢慢走,一边看向两侧,找寻叶超的身影。 即将走到电梯间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妈,你做的这个汤,爸吃了不会中毒吧。” 声音清亮,带着贱贱的俏皮。是那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叶超的亲生儿子。 温润的女声随着高跟鞋踏在地面的声音一道传来:“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你小子……” 尤露把自己藏进宽大的立柱之后,只探出个头,往那边悄悄看去。 很漂亮的女人,身材修长,穿着件米色大衣,光洁小腿被黑亮的丝袜包裹着,踩进快十厘米的高跟鞋里。她正揪着小男孩的耳朵走出来,但手下力道应该很温柔,因为叶施泽嘴上喊着痛,但眼里全是潋滟的笑意。 再后面的办公室门开了,叶超听到声音走出来,脸上是很熟悉的笑容。他先是给了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就像每一次,他回到王佳丽那边,给她的拥抱一样。 然后才拎住叶施泽的领子,佯装生气道:“你小子,又说了什么惹你妈生气了?整天不学好,就学着气女孩子。” 叶施泽双手合十求饶,但脸上全是肆无忌惮:“错了错了。我们特意来给加班的你送爱心餐,再不吃就冷了!” 叶超这才放下他,左手牵住女人,右手握住叶施泽的肩,声音里满是笑意:“做了什么?” “参鸡汤。” “哟哟,辛苦老婆了啊,让我看看手有没有变粗糙……” “哎呀讨厌!老不正经的。” 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很快被隔绝在厚重的办公室门后。 叶超面对他们的样子,就像每一次来到她们那里吃晚饭,那种亲昵和谐,是一模一样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正大光明,而她和王佳丽,像两只被藏在地下室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只等暴露那一天,所有不齿将无所遁形。 尤露背靠冰冷的立柱,忽然止不住地喘了口气。 德牌公司暖气开得很足,她进来以后就不再冷了,但此时背后冷汗涔涔,内衣黏湿得贴在后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所有阴暗的妄想。 临走之前,她走到叶超的办公室门前,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串佛珠。 是叶超在王佳丽生日时送给她的,那会儿还在四姑娘山,他们逛了长坪沟,来到斯古拉寺,偶遇在做超度的喇嘛,王佳丽为这异域风情停下脚步,看得挪不开眼,叶超脸上便挂着那种成熟温柔的笑意,给她请来一串佛珠。 “随意佩戴,可增福慧。” 天高云淡之下,叶超低头仔细为她戴上佛珠的样子,就像世间每一个为心爱女子献上礼物的情郎。 王佳丽一直很珍惜地戴在手上,直到发现那张照片,才终于取下来,收进钱包最深处。这会儿被尤露带出来了,本意是想唤起叶超对王佳丽的爱。 但她此刻忽然明白,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渴望温馨的家庭,又忍不住欲-念,想在家里互相扶持的女人之后,外面也能有一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 那天回家之后,王佳丽一如既往没有责怪尤露的外出,还给她做了很好吃的菜。但随着叶超过来的频率越来越少,尤露便明白,他已经自顾不暇。 在一个王佳丽入睡的深夜,她再次悄悄出了门,摸到了叶超住的地方。 远离城市的郊区,她转了好几道夜班车,下车时又下起了雪。眼前是一处鳞次栉比的豪宅小区,富丽堂皇的大门前,有看守的保安尽职尽责。 正在想着要如何得知叶超在哪一栋,大门不远处,嬉笑着走来一群少年。 叶施泽长得极好,哪怕在这一堆穿着富贵的小少爷里,他也是最惹眼的一个。 “喂,你真要回去了?这才几点啊,再玩会儿嘛。” “就是嘛阿泽哥哥,再跟我们一起玩玩呗,人家今天专门做了头发呢。” 叶施泽眼神散漫,看也不看快要贴到他身上的女孩一眼,挥挥手:“回去了。” 女孩气得在原地一跺脚,眼神移来,看到站在公交站牌下的尤露。 “咦?”她发出疑惑的声音,惹来一众少年看过来。 “哎哟,这是谁啊,大半夜站这儿多吓人。” “诶等等,长得挺可爱的嘛。” “呷!你疯了吗,这不是个小孩?小学还没毕业吧。” “你想什么呢,我就说她长得可爱,你想哪儿去了!” 叶施泽在一片嘈杂声中望过来,懒洋洋的眼神忽然凝住。 随即,他嘴角掀起恶劣的笑,大步走来,一把拽起尤露的衣领,漂亮的眼睛低下来,像看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怎么,来找我爸?” 此话一出,尤露心下确定,他们都知道了。 “诶诶诶,你干嘛呢。”他身边那个少年也走过来,见尤露小小一只,衣领被他揪得挡住下巴,眼神可怜巴巴的,忍不住怜惜道:“叶少,干什么呢,人家一小姑娘……” “少废话!”叶施泽狠狠瞪了他一眼,手下却松了劲,插回裤兜,不屑道:“什么小姑娘,跟她妈一样,都是biao……” 话音未落,尤露忽然眼眶发红,一头撞了过来。叶施泽被她巨大的力道撞到腰际,猝不及防往后仰倒,被身边的蒋宗晟扶住才没有倒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狭长的眼睛,盯着尤露道:“你疯了?” 尤露死死盯着他,不言不语,瞳仁黝黑但格外亮,像一只雪地里受伤了,但警惕而倔强的小兽。 “哎呀怎么回事啊,”一只贴在叶施泽身边的女孩也过来了,见状惊讶地捂住嘴,看向尤露:“这是谁呀,为什么看起来很生气?” 叶施泽没理她,依然紧盯尤露,半饷,他站直身子,嗤笑:“怎么,还不乐意我说?” “是他骗了我们。”尤露紧紧攥着拳,指甲陷进肉里,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你爸爸,是个混蛋。” 叶施泽待要说什么,但看着她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再开口。 雪粒子一颗颗飘落下来,落到两人中间,城市的郊外,一时间静谧无声。叶施泽沉默片刻,哧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但尤露忽然冲了上来,拽住他的衣角,恶狠狠重复道:“他是混蛋。” 叶施泽眉心紧蹙,“松开。” 但尤露好像在此刻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瘦弱的小手抓住他针脚细密的毛衣一角,用力的手背青筋都凸起,根根细弱到好像一碰就能碎,然后在瓷白的皮肤下弥漫开一片血红。 “他是混蛋。” 她一次又一次重复这句话,眼角通红,瞳仁雪亮,直看得叶施泽身边的少年都是心中微惊。 叶施泽受不了了。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和叶母才是受害者!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像是邪恶的闯入者,突然就撕开他和谐的小家。 本来,叶超和孟秋月,家世相当门当户对,恩爱两不疑,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句模范夫妻。早上出门前孟秋月会给叶超系好领带,晚上回家时不管谁加班,另一方都会等在桌前,直到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坐好一起享用晚餐。 他没有办法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混蛋,明明他很爱他们,会特意请假带他去欧洲度假,也会在每一个不甚重要的节日紧急加班,只为了能及时赶回家里陪他们。 他明明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一开始,叶施泽只是觉得,一定都是那个女人的错,都是她故意要硬插进来,一定用尽了手段。但后来他每每想起在西餐厅的时候,叶超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神;还有他每每说要加班,但是眼里神采飞扬的兴奋…… 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那个女人的错吗? 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心里产生一丝裂缝,渐渐流露出少年不可想象的阴暗面。叶施泽感到痛苦,但下意识只是想逃避。好像只要不看、不想,家里那些从未有过的争吵和冷战,便会消散。 但尤露不放过他,她穿着单薄的毛衣,在雪夜里眼睛很亮,鼻尖都被冻得发红,秀美的下巴不停颤抖,整个人情绪激烈得好像,家破人亡的不是他。 叶施泽一咬牙,胸中复杂情绪翻涌,他挥手扇开她攥住自己衣角的手,低吼:“走开!” 尤露被王佳丽养了不过两年,十三岁的年纪,体重还不到60斤,瘦弱得一掌就能扇飞。叶施泽一下推过去,也没掌握力度,少女纤弱的身子几乎像是飞出去,倒在雪地里。 “呀!”身边的女孩发出惊呼。 叶施泽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但很快停住脚步,只站在原地,冷冷看着雪地里的少女。 尤露坐在地上,眼神却毫无动摇,淡漠的瞳仁在夜里微微放大,像一只执着的、受伤的野猫。 叶施泽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退后一步,最后给她一个冷冷的眼神,便顾自走进去了。 身边的少年看他离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蒋宗晟靠过来,想扶起尤露。 但尤露狠狠把他的手挥开,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叶施泽离开的方向。蒋宗晟好心被当驴肝肺,干脆也不管她了,招呼着一众人离开。 片刻后,天地一片寂静。茫茫雪地中央,忽然爆发出一阵嚎哭,像垂死挣扎的小兽,发出最后的怒吼。 王佳丽带着尤露从北京离开的时候,场面是平静的。 叶超很久没有再来,但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只是这出租屋的房子还是不需要他们付房租。也不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某个阴沉的午后,孟秋月上门了。 女人进来时没有脱鞋,红底的高跟直接踏进光洁的木地板,留下的脚印却也是干净的。 那串被尤露挂在办公室门口的佛珠,被孟秋月带回来,很随意地放在她们用得快要包浆的小桌上。 而她腕间戴着一根水头极足的羊脂镯,磕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我想你是误会了。”孟秋月喝着茶,语气非常漫不经心。 “我跟叶超在一起那么多年,并不是只有爱情。你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真是太天真的想法。” “也只有从村里出来的姑娘,才会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吧。叶超的叶家,和我孟秋月的孟家,本来就是不可分割,我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娃娃亲,你觉得这是爱情吗?” “他叶超缺了我,可不只是缺胳膊断腿那么简单的事情。没有男人愿意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大动干戈,如果不是意外,我想他会做得更干净一点,不会让我发现丝毫痕迹。”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坐在王佳丽身边的尤露,牵起嘴角,干净的妆面无一丝裂痕。 “如果你指望他会离婚,娶你,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今天我来这里,他是知道的。” 王佳丽听到这里,头垂得更低,眼角泪珠终于忍不住,颗颗掉落在与尤露牵在一起的手背上,灼热滚烫。 孟秋月未再多言,临走时,她再次看了眼一直沉默的尤露,哼笑:“小姑娘叫阿珍?看着很聪明,带她回去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当晚,王佳丽便收拾好行李,带着尤露离开了。孟秋月临走时留在桌上的一笔钱,她没有拿。 后来的日子,看起来很平常。只除了,王佳丽再也回不了家,给家里打去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忙音。 她再也不穿颜色鲜嫩的裙子,再也不细心涂抹昂贵的护肤品,再也不会碰桌上的香水,出门前甚至懒得洗一把脸。 她像玫瑰一样娇艳的脸,很迅速地衰老下去。有时带尤露上街,甚至会有人误将她认作尤露的祖母。 她看起来已经忘了叶超,但尤露知道,她将那串佛珠藏在抽屉最深处,每一个失眠的深夜,会拿出来盘在手心,摸一下,再摸一下。 大人们沉浸在痛苦里的那些长夜,使他们纠缠着就此堕落下去,于是注意不到,身后小小的少女,在经年累月的平淡生活里,慢慢从心里长出一棵仇恨的种子。 许多年后的一个雪夜,尤露穿着厚重的工作服,手里提着冰冷的加油枪,再次看见那张漂亮到嚣张的脸。 心里的种子像被浇灌,忽然发芽,一路势如破竹,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是故人啊。 她笑起来,右侧脸颊边绽出可爱的小酒窝,眼神明亮如捕猎前专注的野兽。 “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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