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观。 天还未亮,熹微晨色中,年约五十的紫袍道人,正坐在观中老槐树下入定。他细长眉眼中的凌厉此刻尽数敛去,只余一派清净自然的高人风骨。 因归真观乃上师闭关清修之所,除却接待皇室,夜鸿风是轻易不见人的。平日的普通祭礼,自有玄都观中道士主持,越是如此,皇室宗亲,高官贵戚越对他深信不疑。 他原本是司天台一个内敛低调的灵台郎,由薛皇后引荐给会昌帝,随后显山不露水地平稳升至司天台主祭,再在去岁冬底为会昌帝治愈咳疾后,渐有可通鬼神,道法无边的传闻,可谓一鸣惊人,名动朝野。 天文历法,卜卦占吉原本就是皇权统治工具,这追逐朝拜他的人群里,有哪些是真心信服,有哪些是矫饰攀附,他懒得分辨,但是,有一个人,绝对野心勃勃,是为了取他而代之。 ——那便是今上爱女永穆公主,他的新徒弟,定真道长。 曲江游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此女高调请求入道,会昌帝或出于疼爱或出于平衡太子宁王势力的考量,应允了她的请求,而他也如愿以偿,提前接近了他的目标。 为此,宁王不得不在焦急中强自蛰伏,暗中给他频频递信,又是恳求又是保证,许他诸多好处。他的图谋的确需要借助宁王夺登大位,只不过事成前绝不会让宁王觉得他站定了立场。 但本想着静观其变,却没想到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丫头,还以为不过是受她太子哥哥指使,拜师不过两三日,成功抚慰丧父的云安郡主不说,还能厉害到对韩仆射幼子法出疾愈。 若说与云安郡主还有做戏之嫌,那治愈韩三郎便是与他的路数一模一样了。 如今归真观再不是从前的归真观,因着这尊“大士”的缘故,王都贵女犹爱踏足归真观,起初两日他还觉尚可忍受,这几日便只有早晨这一点点空闲时间了。 “师尊......” 夜鸿风缓缓睁眼,他这尊贵的徒弟,面子上的功夫做得十足,这不,每日一大早的亲自请安从不错点。 “嗯。”夜鸿风面上淡淡,应道:“卯正了?” “是。”永穆身着道家星冠,黄裙月帔,携同样改女冠装的随身女史,伏首于下,恭谨道:“请上师开启早课,另今日需上师前去陆府给陆尚书卜宅兆和葬日,圣上吩咐徒儿随行,以示皇家恩典体恤。” “知道了。”夜鸿风盯着她头上星冠,有点头疼,此女嘴甜心黑,当真是小觑了她。 永穆一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才研习道经不久,已经能融会贯通,并与儒佛两教相结合,明理解签,推演卜卦,有模有样。 就连早课都效仿佛教经筵,连着几日延请他和新昌福唐、华阳开元、清风礼泉等王都各观主持前来给她讲经,搞得众人是疲于应对,但圣上与前朝听闻,皆赞公主勤勉好学,还命翰林院修撰每日前来记录讲经内容,分发至朝中和民间。 这里面要说没有点考量与比对的心思,真对不起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刻苦钻营。 夜鸿风面上还是清淡矜持,因今日需给陆尚书做道场法事,所以今日早课内容便为阴事科仪,讲注救苦经疏宝诰。 对于讲经,除了夜鸿风所猜测的考教各观主持道学水准,永穆还存了别的心思,她刚出宫入道,会昌帝盯得比较紧,生怕她是借口入道,实际出宫撒野,所以装模作样地每日勤奋苦学,大肆宣扬。 好在这些经注她看看也就差不多,倒是这几个主持,还真被她看出来良莠不齐,这个清风观主持说的都是什么,科仪步骤颠三倒四,经文讲解自己都理解不透彻。 堂堂王都大观都如此,更别说全国各处的道观了,想其中有多少浑水摸鱼之辈。 如此正合她意,清风观是吧,正好在她心仪的延康坊,与堂姐家隔坊而对,坊内还有个御造经藏的西明寺,简直是送上门的肥鹅! 她要是没记错,这道长还与被上次被抓的吕氏用来当借口送棺材出殡,难说里面没有些小勾连。 一想到今日早课后,就会随夜鸿风出门去陆府,她便可以在卜葬日后去堂姐那里啦!理由她都想好了,就是经过这些时日的学习,她想亲自为堂姐的父亲南林郡王卜葬日,如此一来,阿耶也没什么话好说。 想到昨日错过了洛道长和吕将军的婚礼,这让她非常难受! 陆氏娘子经此一事,因考虑嫡兄未必能容下她们和母亲三人,业已在陆尚书一案结案后,与永穆互通有无,现如今正每日在陆府中潜心颂经研习,只待永穆向会昌帝上奏。 陆府宗祠,经幡飞扬,几百名道士围坐于道场中,一阵阵颂祷声整齐划一,今日只是卜卦便已有如此排场,待下葬日夜鸿风登坛诵经,作法超度亡灵,想必更加隆重,大约这也是夜鸿风得势以来第一次主持高官葬仪,因此格外郑重。 永穆与陆氏两位娘子站在道场右边,对面则是赶回来的陆郎君和东宫、宁王府两位使臣。 她用余光瞥了眼宁王府使臣,只见那男子约摸四十上下,与陆郎君偶尔交谈数句,其余时间都在很认真地看着夜鸿风作法占卜。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一眼,待她不服输地看过去,对方对她拱手一拜,让人莫名其妙有丝丝怒火上涌。 “飞羽,那宁王府使臣叫什么名字,可有拜帖?”永穆悄悄拉拉陆大娘子的袖子,低声问道。 陆飞羽想了想,应道:“好像是姓薛,名帖在我兄长那里。” 冗长的仪式结束,陆氏留定真道长请教经注法文,永穆去向夜鸿风禀告,对方自然不能对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修长双眼盯了她片刻,只道:“宵禁之前归观即可。” 永穆不在观中,他正好可以闭门谢客,这段时日真是吵死他了。 “是,师尊。”永穆严肃行礼,与陆家人一同恭送上师出陆府。 随后永穆从陆郎君那里讨要到今日过府宾客名录,宁王府使臣薛敬的名号赫然在列。 “薛敬......”不知为何,永穆总觉得此人眼神有如蛇信,藏着不怀好意的毒。 与陆家人宽慰一二后,永穆起身作别,携女史从陆府角门悄悄离去,前往将军府。 将军府内今日人齐,魏道长和洛钦吕英,秦颖儿带着柳晓映,加上赶来的永穆,好似又再补了一个婚礼午膳似的。 午膳后,众人齐聚小楼,围坐书案,此刻头等大事有二,一便是讨论柳晓映当日黎南山上灵宝道观遭遇,二则是苏宛轩与永穆提出的启奏会昌帝之事。 洛钦将那日搜到的瓷瓶摆在案上,魏玄矶接过,将其中剩余的几粒药丸倒在小碟中。 柳晓映仔细将那日经过再复述一遍。 “那元清让你闭眼后,拿出匕首却划伤的住持的手?” “是的,魏道长。”柳晓映回想那日的场景,还是觉得诡异阴森。 魏玄矶仔细嗅闻着那药丸,的确是有一丝柏子气息,她沉吟片刻,对洛钦道:“后来那住持还跟洛钦你交代说是想控制女童?” “嗯,但是师尊,夺人心魄扭曲意志这种事......”虽然她是道士,但也没有听说过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夏将军,那几个道士现今在何处?”魏玄矶看向夏槿言。 “陛下给宋玱下令处理此事,他便判了流刑,大理寺核查过后,已经送走了。” “至于我一开始想拿来试探夜鸿风,他得了消息,貌似只通过薛皇后对我表示了感谢,说得很含混......”苏宛轩接着道:“感觉不像是如元清所说,他与夜鸿风是同门。” 说完她看着魏玄矶的神色微变,终于这位道长叹道:“他不会是夜鸿风的同门。” “师傅?”洛钦也察觉魏玄矶面色有异。 “魏道长?”事关夜鸿风,永穆也有点好奇。 “公主殿下,请问您对夜鸿风此人什么印象?”魏玄矶看向永穆。 “他最多五十岁,不怎么爱说话,对经注法文倒是理解透彻,我至今仍不知道他是如何治好我阿耶的咳疾的。”永穆眉心蹙起,接着道:“阿耶怕我担心,不肯告诉我。” “他其实约二十五岁。”魏玄矶低叹一声:“他曾向他师傅许诺,此生不入别派,而他师傅也只有他一个徒弟。” 众人脸色微变。 “我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江南道场,那已经是十一二年前了。”魏玄矶回忆道:“那时候我和他师傅都是云游道士,无派无观的,便坐在一处,后来听说他师傅仙逝,我也没有再见到过此人,如何钻到朝廷里为官去了。” “起初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我悄悄潜去归真观观察了两日,人的容貌举止还是能依稀辨出的。”魏玄矶吐出惊人结论:“只是不知为何如此老相。” 便是年前她独自来王都,又眼看着在此人的示意下,会昌帝下旨建造五处镇魂小楼,后来洛钦也寻了来,与苏宛轩等人相逢于上元夜。 这一次,在这镇魂小楼内,魏道长再次发出疑问:“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能治好太医都治不好的病?” 皇帝可不像韩三郎,能有那么容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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