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丸交给宁辰安后,宁辰安便着手准备亲自审讯。 审讯的具体情形,华俸与谢汐岚并不知晓,但瞧着宁辰安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模样,应该是相当顺利。 只是不知那个被活捉的小贼,之后宁辰安打算怎么处置。 不过这倒也不是华俸心里最惦记的事。 她如今整日地守在时墨房前的庭院里,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望的是两眼欲穿,双眼通红。 谢汐岚每每经过此处,便会摇头叹气地围观几眼,揶揄道:“等时墨出来,估计看不见活人华俸,看见的是一座望夫石。” 倒是宁辰安与谢沄岄前来探望时墨的次数有所减少。 不过也不奇怪,活捉到的人证被撬开了口,大家正忙着审讯断案写折子,忙得是脚不沾地分身乏术。 再加上齐大人正在静养伤病,帮不上什么忙,各种要事皆由宁辰安独挑大梁,谢沄岄从旁搭把手。二人能百忙之中抽空看上一眼时墨已是很不容易。 众人之中,唯有御医和药师仿若脚底生根似的扎在时墨房间里。偶尔有一个两个从屋里走出,脸上也皆是愁容与疲乏之色,压低声量在激烈争执什么。 华俸见着,总想上前探问几句,然而他们一看见她,便立刻噤声,不着痕迹地调转方向,脚下生风地从华俸面前走开。 一开始,华俸会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与焦虑。然而,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她便也逐渐麻木起来,学会静静地坐在原地,认真地琢磨御医和药师的脸色。 若他们出来时唉声叹气,想必伤势有些棘手,恐有恶化。 若他们出来时面无表情,想必伤势比较平稳,不好不坏。 若他们出来时一脸轻松,想必伤势由危转安,有所成效。 转眼间七日过去,在第八日清晨,御医们向宁辰安和华俸道喜,说是时墨体内的余毒已尽数排出,身体并无大碍,虽至今仍在昏迷,但不出三日便会转醒,之后只需卧床静养月余即可。 华俸紧绷了数日的心弦适才松了下来,她一把抱住身旁的谢汐岚,不由地喜极而泣。 谢汐岚轻轻拍了拍华俸日渐瘦削的肩膀,温声道:“哭什么哭,这说明你很快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时墨了。” 止不住泪水慢慢浸透了谢汐岚肩膀处的衣衫,她看了看埋在自己颈肩处的小脑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方设法地安抚起来:“你看看,你都把我新做的衣裳哭坏了。再哭,小心哭出一双桃核似的眼珠,到时候你顶着肿眼泡去见时墨,别又把他吓晕了!” 华俸这才堪堪止住了泪花,一边小声抽泣一边嘟囔道:“才不会把他吓晕!我哪有那么吓人。” 谢汐岚扑哧一笑,怜爱地掐了掐她粉白的脸蛋,戏谑道:“哦?不是吓晕的,难不成是美晕的?” 华俸听不得谢汐岚口无遮拦的调笑,柳眉一拧,唇角一垮,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她粉拳数下,锤得谢汐岚连连求饶,发誓再也不敢没大没小胡言乱语。 不过效果微乎其微,新的一天开始,谢汐岚又故伎重演,惹得华俸追着她满院跑。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时墨终于睁开了眼,恢复了清醒。 一行人围在他的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又阖上眼。 时墨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试着抬了抬手,却发现手臂并无力气,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见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打量,华俸心里一急,仓皇间抓住一位路过的药师,盘问道:“时墨怎么会动弹不得呢?是不是体内还有余毒未清?” 药师急忙解释道:“这点您不必担心,时公子伤势初愈,体内元气亏空,因此略有体力不支,使不上太多的力气罢了。” 华俸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闷闷不乐地走回时墨床边。 床边围满了身量高大的男子们,华俸只得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在缝隙中捕捉时墨的身影。 半晌后,前来探望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最终只留下华俸与时墨二人独处。 时墨看见站在墙角的华俸,失去血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清亮的凤眸漾起藏不住的笑意。 华俸却在此时无端地生出一股近乡情更怯的怯懦来,怔在原地手无足措地垂着头,不敢看向时墨。 “华俸,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她听见时墨轻声说道。 华俸小步挪到他的床前,手指纠结地拧在一起,粉唇紧抿,贝齿在唇心咬出一道浅浅的窝。 时墨见她一副拧巴不已的模样,稀罕道:“你这是作什么?我都听旁人说了,我昏迷不醒的时日里,你天天站在我的房前,都快站成一座石雕了。” 华俸一惊,心中暗暗骂道:“好你个谢汐岚,在时墨面前一定没少磕碜我,等我出去我定要——” “华俸,”时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 华俸娇躯一颤,张皇地看向他。 时墨懒洋洋地回视她,闲闲一挑眉梢,水润的乌眸映着少女无措的模样。 华俸杵在床边,脑海内一时心事纷杂。她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坐在床沿,轻抬眼帘与时墨四目相对。 当望进时墨的眼中时,华俸听见自己在心里轻轻叹气。 她果然说不出口。 每当她鼓足勇气想要剖白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一看见他的面容,那些打好腹稿的句子仿佛有了独立的意识般,悉数卡在喉咙,让她开不了口。 她真的好懦弱。 在时墨灼灼的目光中,华俸知道,这一次她无法逃避。 于是,她悄然垂下脑袋,声弱蚊蝇地问道:“时墨,你如此舍身救我,哪怕自己命悬一线。这样值得吗?” 时墨静静看着华俸,许久后,他笑着说道:“值得。若是为你,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华俸将头埋得更低,眸中渐渐泛起水色波光,努力按捺住内心因他的话语而骤然升起的波澜,语带微颤地追问:“你这么护着我,是为了什么?” 时墨听出她话语里的颤抖,脸上的笑容渐收,然而眸光中满含柔情。 他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因为我在等你日久生情,给我一个名分。” 华俸一怔,蓦然抬起头,直直撞进时墨潋滟含情的眼眸中。 一时间,相顾无言,一室静谧。 华俸听见自己的心又一次不可自抑地怦怦跳动。 她恍然顿悟,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她没法说给这样的时墨听。 华俸提了提嘴角,挤出一个粲然如花的笑容,轻声道:“等你醒来,就会知道我的答复了。” 时墨眸色沉沉,微微点了点头,倦懒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静候佳音了。” 说着,他好似迫不及待般,缓缓合上了双眼,嘴角溢出些许呢喃:“早睡早起……” * 半烛香后。 华俸一动不动坐在床沿,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时墨沉静的睡颜,内心陷入纷乱的思绪中。 时墨为了保护她,宁愿以身相搏,以命相抵。 可是,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时墨愿意将一颗赤诚的心捧到她的面前,任她撷取、利用,随意摆布。 可是,当这颗炙热的心落在她掌心之时,她却畏缩、退却,不敢触摸。 她太胆小,太懦弱了。 她怕时府的一切,怕和时府有关的所有,以至于时墨初来乍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唯一的念头是将他赶走。 哪怕一路上时墨对她倾心相待,令她触动良多,可谢汐岚将一切摊开挑明后,她坐在梧桐树下思索到深夜,想到的也不过是要与时墨一拍两散。 甚至于,初遇宁辰安与齐术之时,她为了甩掉渝都的一切,慌不择路地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白白让时墨惹得宁辰安与齐术的猜忌。 就连突逢刺客的夜晚,众人都可以出手相助,唯有她手无寸铁,成为时墨显而易见的软肋,被刺客挟持,用来威胁于他。 时墨愿意一直守护如此没用的她,但她却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不计较得失的爱意。 她不过是一个逃离家族、没有一技之长的女子。 除了身负前世不堪回首的记忆外,她一无所有。 更何况,他与她相隔的,并非只有前世的数十载光阴。 还有世族间的尔虞我诈、兵不血刃,和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党同伐异。 他和她,虽然是情投意合的男女,但也是渝都世家望族的棋子。 哪怕他们无意争权,他们的感情也永远逃不开政治的权衡。 即使再怎么努力躲避,只要他们走到一起,必将卷入更险峻的境地。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应该也不会是时墨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自在一生,而非踏上前世旧辙。 可是,时墨想要的是什么? 会同她一样吗? 华俸竟一时无法确定。 * 一夜过去,天色将亮。 华俸抬起手,揉了揉一夜未合的双眼。 见时墨仍沉沉睡着,她悄悄走到床边,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脸颊。 她心中留恋不已,小声开口:“我曾经以为我想明白了,但其实并没有。我想不通如何处理渝都的一切,只能远远跑开,假装视而不见……其实,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 ” 她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但我不能太过自私,至少对你不可以。” “从前每次和你相处,你都是醒着的。每当我望进你的眼睛,许多话便说不出口了。这样和你静静谈心,还是头一次。不过,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时墨,当你闭上眼睛,我果然就有说出口的勇气了。” 华俸的眸中渐渐涌上水光,泪水溢出眼眶,点点滴落在时墨的手背。 “对不起,时墨。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 “你骂我自私也好,怪我懦弱也罢,我都无话反驳。” 华俸幽幽止住,将许多未能言明的心绪,掩藏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中。 她静静起身,欲要推门离开,然而在指尖碰到屋门时却倏地顿住。 华俸恍然回神,远远望向时墨熟睡的身影,心底有个声音愈加清晰。 她恐怕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华俸怔怔地默了许久,又悄无声息地走回时墨床边。 那双向来明媚的桃花目中已然一片水光粼粼。 她缓缓俯身,在时墨的嘴角轻轻一碰,留下一个缱绻又落寞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 木门的闭合声细微响起,那道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幽静的房内。 时墨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清明地望着半空,微微抿了抿被她亲吻过的唇角。 * 天光大亮,等众人察觉到时,华俸早已人去楼空。 她将一封书信和全部盘缠留给了时墨,只跟谢沄岄作了道别,便独自一人下了月山。 对此,谢汐岚勃然大怒,立在时墨床前好一顿查问。 “喂!”谢汐岚横眉冷对一脸病容但神情颇为愉悦的时墨,大声问道,“你昨晚与华俸独处时,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时墨抬手摸了摸嘴唇,露出十分餍足的笑容,懒洋洋道:“没有啊。” 谢汐岚见他一副混不吝的德行,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晃啊晃:“你胡扯!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刺激到她弱小无助的心窝,才让她不顾姊妹情深,撇下我一个人跑了!” 时墨心情上佳,不欲与她计较,闲闲地挑眉,促狭道:“你与华俸什么时候称得上是姊妹情深了?怎么,她一跑,你竟比我还着急。奇了,让旁人瞧见,还以为跑了的不是我的准夫人,而是你的准郎君呢。” 谢汐岚:“!!!” 屋内吵闹的声音传来,屋外的谢沄岄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心下一横,决定闯进房内,把自己那个没礼数的妹妹拖出来。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推门,就听见屋内传出谢汐岚的怒气十足的咆哮:“时墨!你看我不宰了你——!我让你胡说——!” “……” 谢沄岄识相地缩回了双手,安静老实地缩在门边,如老僧入定般,若无其事地闭眼假寐起来。 * 旭日东升,渐渐越过正午,又渐渐沉入西山。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在山中走了一天,华俸精疲力竭地瘫坐在石阶上,疲倦地呼出一口浊气。 脚下延绵无尽的长阶,在夜色里仿佛直直坠向深不可见的地心。 她屈起双腿,轻轻将下巴靠在膝头。 在这条熟悉的长阶上,她的身旁没有了熟悉的人。 夜晚好似容易勾起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思念。 明明她只是在眺望前方,却又莫名想起,曾经站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 月山的风景依旧,但她早已不复往日的心境。 华俸默默将头埋在臂弯间,压抑地哭出了声。 泪眼婆娑中,她蓦然忆起年少时,学过的一首诗。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彼时的她不明白,为何教书先生每每念到此句,眸中总透着一抹悲伤。 时至此刻,她终于明白,那悲伤究竟来自何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奈何天意如刀,人事易分。 哪怕是南柯一梦,也终有雾散梦醒的时分。 欲说还休,未语泪先流。 原来,竟是这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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