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烛火微幌,映照着女子的面容格外恬静悠然。 “赫公子知道,我是逃难上京的。当年家乡闹瘟疫,我父母虽是铃医,寻常也就是救治些乡野小病,多次努力后依旧无果。非但没有救治好当时染病的父老乡亲,还自己染上了病症。” 说到伤心处,安秋鹜暗自挤了几滴眼泪出来,期期艾艾地拭了拭,穆晋安眼角一抽,总觉得她这样有些莫名的违和。 “父亲本想以身试药,找出根治疫情之法。没想到药没有试出来却等来了官兵封城的消息,整座县城几千口人不管染没染上疫症都被封在了县城之中。”她抬起头,双眼婆娑地看着穆晋安,“赫公子,若不是当初父母拼死把我送出城外,今日便没有给你医治旧疾的‘屏大夫了’。” 女子言辞恳切,穆晋安却眯了眯眼,审视地上下打量一番,“屏姑娘不觉自己这话有些漏洞百出吗?” 安秋鹜背脊一僵,随即又软软地靠在桌旁,“赫公子不信吗?” “非是在下不信。屏姑娘说父母染上瘟疫,怎么你小小年纪却平安无事;屏姑娘又说父母冒死把你送出城,这冒死又是怎么个冒死法,能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把你送出来!” “父母把我保护的很好,从不让我接近染病的父老乡亲。就是他们自己染上了也不会让我触碰分毫。” 安秋鹜眼中突然迸出蚀骨地恨意,双手握拳似要与那所恨之人拼命,她声音绵长却如待磨的钢刀,“那日官兵封城,乌压压地一片护卫着一辆马车前来,那车中之人一声令下,官兵便开始关城门。父老乡亲大惊纷纷上前阻止,父母趁混乱之际把我藏在了马车车驾下方的隔板处,我就随着马车出城了。” 有风从开着的窗中吹了进来,卷起安秋鹜两鬓的碎发,她单薄的身子颤了颤,穆晋安瞳孔一缩,起身挡在了她面前。 安秋鹜似有所察,抬头望了过来,通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摇摇欲坠地泪珠,泪珠晶莹剔透,映着她发红的眼角,愈发惹人怜惜。 穆晋安喉结滚动,抬手便想去拭泪。安秋鹜头一偏手往背后一指,“要不,赫公子你...关关窗?” 旖旎的气氛来得快去得也快,穆晋安不自在地转过身,伸出的手只触碰到粗粝的窗栏,“后来呢?” “后来,那马车中的大官与谋士一路畅谈官运亨通之事,言明他只要照着蒲明所说封住这场疫症不往京畿蔓延,蒲明就会调他入京,将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靖康九年江南道发生了场规模不小的疫症,穆晋安即使人在西北也略有耳闻。只是后来听说朝廷使用雷霆手段不仅救治好了此次疫情,还派兵镇压了当时江南道的叛乱。 却从未听闻过此等事。 “所以,你进蒲府是想报仇,为当年死在封城之中的父母和父老乡亲讨回公道!” “既如此,你想办法杀了蒲明就是,千方百计混进去,却只在书房翻找,这又是何意?” 安秋鹜见他步步追问,知他不好糊弄,“我只是个医者,还是个女大夫,在这京都无亲无故,赫公子说得轻松,像蒲明此等内阁大臣,又岂是我能接近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勿自嘟囔道:“倒想学戏文中,用一用美色,揽镜自照时才发现此路行不通。” 她说的声音小,穆晋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胸腔中顿起一片笑意。 “所以我就想,蒲明此人未必没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要件。像他身居高位,官场尔虞我诈必有得罪之人,只要我夹带几张出府交给这些人,便是极好的复仇之法。” 穆晋安没想到她是这种心思,想起怀王给他看的那些东西,试探地问道,“那屏姑娘可有找到什么?” 安秋鹜惆怅道:“不瞒赫公子,到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她悄悄瞥了眼穆晋安,“除了那日在书房听到的一星半点,只是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中间的恩怨我却是不大明白。” 穆晋安会心一笑:“所以屏姑娘如此揭穿我,是觉得我既是西北军中之人,必定同样仇视蒲明,正合了姑娘想找与蒲明有旧怨之人的心意!” 安秋鹜起身正色道:“赫公子英明!” 女子眉眼肃穆,穆晋安见过狠辣的她也见过柔弱的她,如此却是少见,想起她那早亡的父母,悲惨的身世不免有些唏嘘。 世道艰难,女子更是不易,从江南道一路北上来到京都,靠着自己手中的几张药方和扎针之术方能勉强立世。此等毅力不该陷在向权贵复仇的漩涡中,“屏姑娘的心思在下能理解,只是此路艰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朝廷错综复杂,本将...在下也只是西北一小小都尉,此次回京只为家事,那日独闯蒲府也是无心之举,屏姑娘所盼之事实在是有些虚妄了。” “况且居京都大不易,姑娘若赚得些许银钱傍身此举甚妥,但想与内阁首辅为敌却是万万不可,屏姑娘应当细细思虑。” 安秋鹜料到他不会答应,堂堂西北昭毅将军穆晋安怎会凭着一个小小女大夫的几句话就擅自答应寻仇一事;况且她本意也非如此,蒲府那夜之事,他虽没问但到底起疑,不过就是想让眼前这位大将军相信她不过就是一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一段悲惨身世且毫无根基的女大夫。 “此道当真如此凶险?” 安秋鹜眼中疑云窦生。 “当真。” “我那早亡的父母还有被困死在城中的父老乡亲的仇该如何是好?” “姑娘要相信世间之事,善恶终有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安秋鹜暗自扯了扯嘴角,这位昭毅将军还真把她当小姑娘哄,“既如此,那...我听赫公子的。只是,自上次事后,蒲府定当加强守卫,赫公子要是再想一探蒲府怕是没那么容易。” 她知在太师府时,怀王给他看了些许东西,不过是怀王向他抛出的‘鱼饵’,他这条大鱼若是没有像样的饵料怎会轻易上钩,怀王在试探,他穆晋安自然也在试探。 如此,想要借力除了能治好他旧疾的医术还不够,还要有足够利用的价值。 “只是蒲夫人还需再吃几副药,且我又握有她的把柄,蒲府看我只是一个女大夫,想要进出蒲府想来比赫公子容易许多。” 穆晋安眼神一沉,“屏姑娘想做我伸向蒲府的刀?” “只要赫公子愿意!” 那玄色的广袖一卷,男人挺拔的身姿大步往门口而去,“既如此,这病在下不治了。” “赫公子就不想替你家将军分忧?蒲明那日分明说想要昭毅将军手中的兵权不过是他动动手就能办的事,赫公子甘愿昭毅将军落到如此境地?” “况且,我这把刀若是用的好,可会省去赫公子不少事。赫公子何乐而不为!” “就是不知,赫公子是不愿还是不舍得用我这把刀!” 穆晋安蓦然回头,女子站在桌边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不过说了句‘今晚吃了什么’般随意。 是啊,他是不愿还是不舍呢? 带兵打仗多年,哪有什么舍与不舍,再好的刀到了他的手里都只是杀敌的利刃。 “我...只是不愿屏姑娘犯险,姑娘使得一手好医术,治病救人才是姑娘该做的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少见的带了一丝慌乱。 江白总算抢到了酒壶,正要潇洒一饮,余光中撇见一玄色身影疾驰而去,所过之处那深袍广袖带起一阵劲风。 江白一愣遂即反应过来,把酒壶往沈大夫怀中一扔,忙跟了上去,走前还不忘冲着安秋鹜扬了扬拳头,“姓屏的,打扰你江小爷好梦,哼!” 微醺的沈大夫...双眼迷离地看着安秋鹜‘你又惹他了?’ 安秋鹜无奈地耸耸肩,两手一摊‘谁知道!’ ———— “几时了?” “回...将...公子,戊时了。”江白靠在车辕上,半眯着眼赶车。 “不回府了,出城。” 江白以为自己太困了出现了幻听,“公子,你说什么?出城?都戊时了还怎么出城?城门早关了。” “天一,随我出城,其余人回府待命。” 黑暗中有人答道:“是” 马车中再无声响,有人落于车辕上伸手就去扯江白的衣领,江白圆眼怒睁,“天二,你扯我干嘛!” 那人也不理他,旱地拔葱似地把他往马车中一甩,自己接过缰绳把马车往将军府赶去。 江白摔了个大马趴,正想爬起来抱他家将军大腿,起身一看哪还有人,车厢中寂静无声,就他孤零零一个人。 江白欲哭无泪...苍天啊,这都叫什么事他舍了好梦陪他家将军外出,临了最后他家将军还是把他给甩了! ———— 沈大夫坐在院中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见厢房中女子孤影映在窗棂上,心中一动忙摇着酒壶走了进去。 见桌面那针囊开了一角,最边上缺了根银针以为安秋鹜施了针,忙笑眯眯地问道:“屏姑娘,今晚给那赫公子医治的怎样?” 安秋鹜正坐着休憩会,背部伤口本就没有完全愈合,与穆晋安这么一番你来我往,又扯动了伤口实在是让她有些心力不济。故没好气道:“倒没有给他施针。” “那这针囊怎么开了?” 沈大夫以为他二人又闹了什么别扭。 安秋鹜顺着他手指看过去,针囊果然开了一角,她无声勾了勾唇。 穆晋安,这病可不是你说不治就不治的;我这把刀你是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 她趁着穆晋安不注意时,往他腰侧的穴位扎了一针,倒也没有其他用意,只是会勾着他的旧疾如洪水般爆发出来! 夜愈发深了,乌云蔽月,安秋鹜却慢慢悠悠地出了沈记药铺的后门,往万福街去了。 偶有还开着的酒肆,隐隐约约穿出一两声歌女的小调。 “郎君呀,妾待你心回意转嘞!”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