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回,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失望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唯一失算的,是不该对乾正殿那位,还抱有哪怕一分对于明君的信任。 宁珣在夺月坊同林参议碰面那日,为防万一,从他那儿拿走了一份名册。名册上加盖了他的私印,记录着他这些日子来查出的牵涉私盐案的地方官员,以及从截获的信件上振叶寻根,最终矛头直指向的京城四品以上官员。 其中二人,同二皇子有直接联系。 林参议这时候一死,便不能是曾活着回了京,而只能是死在了回京的水路上——这份名册再拖不得,宁珣假托这名册是林参议早在荆州时便有所预感,另遣人将其一路送回京城,送到了宁珣手中。而他拿到后不敢自专,当即便奏请圣人。 原本,他这一局是不会输的。林参议死后,即便诱不出二皇子进一步的动作,只这名册,也算证据确凿。 可他唯一漏算的,却是最重要的一样。 圣人的人心,圣人的偏宠和纵容。 哪怕是林参议还活着,他也不会赢。 对二皇子宁禛,圣人舍不得按私盐那样重的案子来惩处,这事儿即便圣人心里头清楚,也不过提点几句,寻由处置处置他身边的人,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而这朝堂事,不过一杆秤,轻了这头,那头便重了下去。 宁珣静心凝神,看着眼前宣纸,又添了一笔。 青衡进来行过礼,便安静站在一边,等着他家殿下画完。 宁珣抬眼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看着,便继续低头勾勒,目光专注,笔下女子的样貌也愈发秾丽。 等等,女子......? 青衡反应了一会儿,头一回没抻住表情。 这是护国寺那夜,殿下被人追杀时,在废弃佛堂里遇见的那个女子? 他被殿下命令仔细记过那张脸,还在夺月坊将人细细查过一遍,早就烂熟于心,哪怕烧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不过......从护国寺回来至今,也有段时日了,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她的长相? 他乱七八糟地寻思了一会儿,宁珣才搁下笔,拿软帕擦过手,低下头去瞧镇纸压着的那张面容,瞧了半天,倏地一笑——那笑却不曾入过眼底——淡淡唤了画中人一声:“宋衔池。” 青衡迟钝了一拍,又听自家主子继而吩咐他道:“将这画像给你的人皆看一眼,盯紧她,孤要知道,她最后会被送去哪家府上。” 青衡突然想起,林参议死前那日,殿下在夺月坊与林参议碰面时,似乎横生了些细微枝节。 他又不是个傻的,前后这样一关联,立马就猜到当日的情形,也明了殿下的意思。 “她可是认出了殿......”话未说完,青衡便意识到不可能。 她不过区区一介舞女,身份低微,自然不曾见过太子殿下,又遑论认出?唯一能解释通的,也不过是——她同那些人一样,是夺月坊训出来,以便安插进各府后院,替人做眼睛的。 青衡心想,她认不出殿下,那便只能是在房中嗅出了几分异常,又乖乖报了上去。 无论如何,青衡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可留。 不过......他脑中闪过护国寺那夜,他想除掉此女却被殿下喝住的画面,一时竟拿不准主意,罕见地迟疑着问了一句:“此人......殿下是想杀,还是想留?” *乾正殿前。 宁勉行色匆匆,身上的霜白秋装被风一吹,紧贴在身上,衬得整个人纸一样单薄。 小福子规规矩矩行了礼,“四殿下。” 宁勉脚步停下来,看了眼紧闭的殿门,“父皇可在?” 小福子点点头,附到他耳边,小声讲:“二殿下也在,进去有一炷香的时辰了。”——四殿下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对宫人也多宽厚,他也曾承过四殿下的情,这种时候就不得不多说两句:“殿下若是为了替太子殿下求情而来......” 小福子顿了顿,见四殿下果然没有否认,硬着头皮接着道:“五公主昨儿便来过一趟,出来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宁勉摆了摆手,温和一笑,“尽一份心罢了。” 宁勉被通传进殿时,皇帝正同二皇子宁禛赏画,见他进来,眉头一皱,招手示意他近前来:“什么天了,还穿这么单薄?底下人都是怎么做事儿的?” “父皇、二哥。”宁勉见过礼,刚直起身,便见宁禛看着他,志得意满,笑着唤了一声“四弟。” 宁勉眉目低敛,上前陪同着一起看画——画是刚进献来的前朝画圣李纬甫的真迹,因着存世量太低,千金难求。而宁禛一向爱集些字画,光是李纬甫真迹,他手中便有两幅。 先是闲聊了几句,见时机差不多,宁勉将话题往太子身上一引,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皇帝淡淡瞥了一眼——这一眼自上而下,似是已经看透了他所思所想。 宁勉的话不由自主一顿。 皇帝看着他,适时开口:“朕昨日去看了你母妃,她挂念你得紧。今儿时辰还早,不妨去她宫中看看。” 宁勉只得应下,只是这样一岔,求情的话再寻不到时机开口。 皇帝已经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宫人将画卷起,再价值连城,也只薄薄一卷,皇帝一抬手,竟是递给了宁禛:“你喜欢,便拿去罢。” 宁禛欣喜接过,忙不迭谢恩。 直到两人告退,皇帝才多看了宁勉一眼,兴许是觉着只叫一个空着手回去终归是不好看,便唤了李德贤去取秋猎时他亲猎来的狐裘,赏给宁勉。 两人退出殿外,同行了几步,最终站定在殿前的抄手游廊下。 “四弟瘦了。”宁禛伸手拍了拍宁勉的肩,逆着毛摸了一把狐裘,“入了冬,就变天了,四弟还是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和温妃娘娘,旁的人和事儿啊,少费些心力。” 他似是想起些什么,悠悠笑着又补了两句:“对了,温妃娘娘头风的旧疾怕是又犯了,前两日还同母妃多讨了些份例外的银炭,说受不得凉风。四弟近些日子不忙,合该多去看看。” 他一身朱红冬衣,愈发衬得整个人意气风发。 二皇子生母娴贵妃早已掌六宫之权,这几年来积威甚重,虽只是贵妃之位,可也已经形同新后。 这话里话外,全是敲打之意。 宁勉脸上依旧挂着笑,裹着银狐裘的身躯低下去,气势弱了几分:“多谢二哥关怀。” 宁禛懒得再同他废话,兼之要去太后宫中请安,索性直接走了。 等他走远,宁勉带在身边的小太监才忿忿啐了一口,小声嘟囔:“二殿下不就是仗着母家势大,宫里宫外横行霸道,处处都要压殿下一头,如今竟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宁勉好脾气地笑笑,示意他噤声,低低道:“二哥最得父皇宠信,哪还需刻意来压我。” 宁禛亲自拿着御赐的画卷,两个内侍跟在他身后,路过御花园时,忽的被一只彩蝶迷了眼。 马上便能落雪的天气,哪儿来的蝶? 可那只黄白相间的蝴蝶真真切切落在宁禛手中的画卷上。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自御花园深处响起,宁禛头都没回,一手捏住蝴蝶翅膀,朗声笑道:“熙和。” 他话音刚落,便从里头闯出来一个约莫及笄年岁的小姑娘,满头珠翠,身着一件青翠袄裙,用的是新贡的蜀锦,颜色明媚鲜嫩得像滴下来的春雨。 熙和郡主本是太后的甥女,奈何父母去得早,留她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太后怜她孤苦伶仃,先是封了郡主,过了几年,又索性接进宫养在了自个儿身边。 太后是真心疼她,一向宠着纵着,因着熙和在宫中一应吃穿用度比起最得圣宠的五公主来也不遑多让。 而宁禛幼时也总喜欢往皇祖母身边凑,一来二去,几个皇子公主中,熙和最相熟的,自然也是他。 熙和从御花园里头追出来,见是宁禛,微眯了眯眼,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刚命念秋掌掴完那个不慎放跑了蝴蝶的小宫女,整整三十下才勉强浇熄了她的火气。 这时节上蝴蝶多稀奇,稀奇到她宁愿踩脏新做的衣裙,自己在御花园上蹿下跳地也要将它再捉回来。 熙和看着宁禛手指间微微颤动翅膀的蝴蝶,视线却不由自主被他手中那副卷起的画作吸引,登时眼睛一亮。 宁禛注意到她的视线,爽朗笑了一声,一挑眉,将手中的画卷直接递给了她,“李纬甫真迹,父皇刚赏下来,这幅哪怕你看上了,也要不走。不过我那儿倒还有两幅,可以挑挑。” 熙和听完却撇了撇嘴,失了兴致,“我还以为是沈子安的画。”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宁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捏着的蝴蝶关进念秋奉上来的锦盒里头,递给熙和,“阿澈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这闲情逸致?” “我不管,”熙和瞪他一眼,“上回说好了,你要替我再要一幅子安的画的。” 她伸手将锦盒接过来,又随手丢给念秋,锦盒远远抛过去的时候翻了个个儿——她对那蝴蝶的耐性耗空了,也就不再在意它的死活。 眼下她有更紧要的事儿——熙和凑到宁禛面前,期待问他:“子安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宁禛的目光从锦盒那儿收回来,意味深长道:“他?‘磨剑’呢。” 熙和显然没听懂,皱着眉重复道:“磨什么剑?” 他口中忙着“磨剑”的那人,此时正坐在夺月坊规格最高也是最隐蔽的一间房里,拿着汤勺慢条斯理地盛汤。 小火煨出来的山鸡丝燕窝,金灿灿的一层汤油,鲜香扑鼻。夺月坊有好厨子,可他尤嫌不够,特地去请了京中最擅淮扬菜的厨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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