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急促踏过,车轱辘碾过已经泛着枯黄的草叶,留下两道辙痕。 赶车的马夫看见等在林子里准备接人的另一架马车,猛地一勒缰绳,车里正睡着的少女一头碰在马车侧壁,睫羽颤了颤,像是要醒。 衔池骤然睁开双眼,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被这口气生生呛在了肺里,捂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 心肺被贯穿的疼痛感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随着她呼吸一扯一扯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她愕然看向四周,略显狭小却整洁干燥的马车,自己身上是一袭桃红织锦祥云纹的襦裙,而不是那件染了血色的中衣。 马车停下来,她混乱的思绪也跟着停了一霎。 下一刻,马车的帘子掀起,光线骤然洒进来,又被一人的身影挡去半数,“衔池。” 他嗓音温润一如既往,衔池一个激灵,抬眼望过去,又惊又惧之下,下意识唤了一声:“沈澈?!” 沈澈怔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你还认得出。”他朝车里伸出一只手,姿态温柔,“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找到了起点,瞬息归拢下去。 她还活着。 不过是回到了刚进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那年,她不过刚及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最重要的是……娘还在。 她娘缠绵病榻,受不了长时间的赶路,因此比她晚了半个月进京。 浑身的血液似乎一霎冲向了头脑,她耳边嗡鸣一片。 上一世,也是沈澈亲自来京外接她回去。京城对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忐忑不安了一路,唯一熟悉些的,只有眼前人。 所以她抓住了眼前人向她伸来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一点倚仗。 这一抓,便是三年。 她曾经那样相信他。直到死在嫁给他的当夜,才恍然发觉,自己只是他棋局之上的一枚棋子,同其他千千万万枚棋子比起来,就算有些不同,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利用她瞒着她的事儿,一点不比池家人少。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他的目光下,衔池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仓皇之下,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又掩饰一般自己从车上跳下去。 见她避自己如避蛇蝎,沈澈眉毛都没皱一下,依旧清风朗月,举止自然地收回手,语带关怀:“怎么了?是来的路上出什么事了?” 衔池紧攥着的手掩在袖下,指甲嵌进掌心,犹带着两分遮掩不住的慌乱:“没什么,方才......不小心睡着,魇住了。” 她脑子里乱麻一团,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诫自己,不要在沈澈面前露出太多破绽。他向来易洞察人心,她若是举止古怪,沈澈一定会起疑。 衔池飞快回忆着上一世这时候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勉强露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喜,“阿澈……世子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沈澈望向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有你我在,还像以前一样唤我就好。” 他领着她一同进到另一架马车里,两人面对面坐着,沈澈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中,慢慢解释道:“你这次回京,暂且还不是池家的二姑娘,所以池家不便派人来接。” “往后这段时日,我会带你四处逛逛,你初来乍到,也好对京中熟悉些。” 衔池低下头,握着手中热茶,轻轻“嗯”了一声。 沈澈望着她,放柔了语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来之前还去了一趟池家,你父亲很挂念你。只是京中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贸然认回你。你先在池家安心住下,再给他些时间。” 她是死过一遭的人,委实不想再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再给她的好父亲些时间好好筹备,为她做好身份,防着东宫日后去查是么? 衔池掩盖住眸中情绪,眼中带笑抬头望向他,握着茶盏的手却多用了几分力气:“没什么的,即便我不能留在京中,暂居的这段时间能有阿澈陪,已经很开心了。” 她这话说得乖巧讨喜,沈澈却只叹了一声——池家老宅那些人拜高踩低惯了,她性子磨成这样,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抬头望过来时,鬓边一缕碎发散了下来,沈澈手指一动,她却已经自己抬手将碎发拢在耳后。 沈澈看着她,“跟小时候比起来,还是不一样了。” 上一世他似乎没有说过这句。 衔池心跳一滞,生怕他察觉出什么,略微移开视线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澈轻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没那么闹了。” 也没那么亲近他了。 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那时候她也还小,生疏了倒也正常。 他没再多说,转而问道:“南街那家果子店这些年还开么?回京以后,我跑遍了所有的茶馆,也没再吃到好吃的果子。” 他起了个话头,衔池精神了一些,跟他细数这些年的种种变化,眉眼是一直弯着的,可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那盏热茶,直到捧得凉透了,她都不曾喝过一口。 沈澈将她送到池家门前,他不能在池家门口公然露面,便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看着衔池被等在外头的仆妇领进去。 秋风萧瑟,凉风灌进来,激得他咳了几声。 放下帘子时,他垂眸看了一眼案几上那盏茶——她捧了一路,说话说得嘴唇都干了,茶还是一满杯。 *衔池跟着仆妇走着,稍稍松了口气。 跟沈澈在同一辆马车里,她提心吊胆了一路,一直紧绷着,生怕不小心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好在他没察觉出什么。 走到池家内堂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第一眼便看见了她那十五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父亲。 池立诚一脸宽厚笑意,见她进来,眼中精光一闪,立马站起身,略带拘谨地搓了搓手,“你来了……” 池立诚身旁坐着的,是她的嫡母瑞泽县主,此时也笑得亲善,“舟车劳顿,这一路可累着了?” 衔池低敛眉目,上前拜了两拜,规矩唤道:“父亲、母亲。” 若不是她已经活过一遭,就今天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她还真以为自己的父亲和嫡母是多么和善的人。 县主虚虚扶了她一把,扭头叫自己的一双儿女近前来,对衔池道:“萱儿虽与你同年,但大你一个月,算是姊姊;瑜儿过了十月才满八岁,顽劣惯了,若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母亲。” 池清萱穿了身素色襦裙,身形比寻常女子更瘦削一些,但一双弯弯的眉眼看着便让人生出几分亲近。 她见了衔池便笑起来,温柔道:“小时候就盼着有个妹妹伴在身边,总算把你盼进京了。既虚长你一月,便当有个姊姊的样子,以后什么大事小事,尽可以找我。” 她说着褪下手上玉镯,塞在衔池手中,“没别的好送给妹妹的,这镯子阿姊已经养了许久,妹妹不嫌弃就收着。” 衔池小声道了句谢,唤了一声“姊姊”。 前世她对池清萱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池清萱礼佛,甚至有间单独的佛堂,平日里好似跟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对她也温温柔柔的,时常来找她聊些闲话。 衔池在池家没待多久,等她去了东宫,便自然而然地与池清萱断了联系。 但真论起来,池清萱怕是池家人中,对她最好的一个。 她见过了池清萱,瑞泽县主又将池怀瑜往前推了推,八岁光景的孩子正是刚长开了一点儿的模样,粉雕玉琢的,他往前挪了一步,手还背在身后,低着头乖乖开口:“二姊姊。” 衔池一边应下,一边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前的池怀瑜刚叫完人,突然抬头,朝她咧了一下嘴。 他手里握了一大团泥巴,猛地朝衔池糊过去。衔池提前退开这一步,刚刚好躲开朝她脸上飞来的泥,只衣裳上避无可避地沾了些。 衔池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神情冷了一霎。 第一回,她就是这样被糊了一脸的泥。她带着一脸没擦干净的污泥去自己的房间时,隔了老远,都能听见池家下人压着的笑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万万不能发作——娘的病......暂时还得倚仗池家。 池怀瑜不可能自作主张,把那么大一团污泥藏手里这么久,他敢这么做,必然是父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隐约猜得出池立诚的用意——他要的是个听话好拿捏的女儿,最好是性子软一些。所以刚一见她,便要试上一试。 衔池像是被吓愣了一般站在原地,过了片刻,才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向父亲,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开口说什么。 池怀瑜看着她一副软柿子的样子,不屑地甩了甩手上没干的污泥,“嘁”了一声:“没意思。” 瑞泽县主似乎才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去打池怀瑜,可小孩子灵巧得多,已经逃开,从门口跑了出去。 县主脸色沉了下去,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嬷嬷,“让瑜儿去祠堂跪着!都是平日里惯的,怎么能对自己刚回家的姊姊这样?” 嬷嬷应了两声“是”,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般,没动弹。 衔池在心里笑了一声,这是等着她开口呢。 她顺着他们的意,抬头期期艾艾道:“瑜儿还小,是我这个做姊姊的没留神……还请母亲不要责罚他。” 她话音刚落,县主同池立诚对视了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各自移开视线。 只有池清萱挽住衔池胳膊,丝毫不嫌弃她身上未干的泥点子,笑得温和,打圆场道:“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头几天母亲便差人收拾好了,你看看可还合意。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的,也好换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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