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色一连阴沉了好几日。昨夜三更天上狂风暴雨,不知扰了多少清梦。 天骤然就凉下来。 镇国公府后院的湖边空置了许久的小院子头一回点上了灯,随着里头开门的动作,挂在屋门前贴着喜字金箔的红灯笼晃了晃。 青黛探出脑袋去望了一眼,府上张灯结彩,照得外头明昼一般,这附近却没半个人影,对比之下更显得萧瑟。 “别看了,他今夜不会过来。”衔池对着妆镜,将满头珠翠一一取下来,“何况这个时辰,世子和世子妃该喝合卺酒了。” 青黛不死心地踮起脚往远处张望,“可今日也是小姐嫁给世子的日子,万一世子会来看小姐一眼呢?” “妾而已,称不上嫁。”衔池语气淡然,“把门关上,冷。” 嫁衣单薄,沈澈令人送来时本还合适,经了昨夜一场雨,这时候穿着已经有些寒意了。 青黛忙不迭去找了件披风来给自家小姐披上,攒了一天的委屈终于咽不下去,小声抱怨道:“这院子都多久没人住了,还紧挨着湖,又湿又冷,小姐本来就畏寒,这一冬可怎么过!世子爷口口声声最是看重小姐,当初明明说的是要娶小姐作世子妃,如今这样便罢了,怎么连这些琐事也不袒护小姐些……” 衔池正摘下最后一支步摇,闻言动作顿了顿。青黛自觉失言,立马闭紧了嘴,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声,抬头小心觑着她的神色,生怕她听了伤心,“小姐?” 衔池回过神来,用另只手按着自己腹部,叹了口气,“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热菜能领些过来。” 她这一日,同大多数新嫁娘一般,滴水未进。青黛这一席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胃里火烧火燎地疼。 等到青黛应声出去了,她才看向自己掌心——那支步摇的坠珠,方才竟被自己生生攥断了下来。 她本不愿意作妾的——她娘就是妾室,同她一道被扔在池家江南老宅十五年,直到染了重病,父亲才将她们接回京来。 而直到三年后的今年,她才拥有了池姓的名字,池清猗——三年前父亲接她回京,是另有所用,在她功成身退之前,坊间并不知晓池家还有个二姑娘。池家不承认她和她娘的身份,过往那些日子里,她就随着母亲的姓,叫宋衔池。 而这些,沈澈都知道。 得知沈澈同熙和郡主的婚事当天,她托人将沈澈送她的玉佩还了回去。那一夜大雨瓢泼,沈澈在她门前站了一整夜。她终于忍不住开门时,便看见门前那京中盛传如谪仙般的国公世子,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唯独望着她的那双眼,仍像是洒满了日光的粼粼湖面,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柔情。 他受了一夜寒气,每说几个字便要低咳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同她说,即便委屈她暂时为妾,他也会护她一辈子,连同她想保护的人,他都会看顾好。 于是她信了。 门前有脚步声响起,衔池以为是青黛回来了,刚将手中步摇收进匣子,便听见外面一个趾高气扬的尖锐女声道:“池清猗,出来!我家郡主有话要带给你!” 她早知熙和郡主跋扈,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想在这时候多事,便起身走了出去。 门前的灯笼一晃,念秋不屑一顾地瞥过去一眼,却微微怔在原地。 站在门前的女子灼若芙蕖,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将绰约娇态压下去几分,反显出些不易得的端庄来。她自嫁衣外头披了件霜色披风,光影明灭间,活像是院中哪株红药成的精怪。 “世子妃遣人来是有何指教?”衔池往院中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她态度拿捏得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念秋自诩是郡主身边最得力的,一时竟也找不出她的毛病,当即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世子妃宽容大度,替世子抬了你进门,你就该感念在心。今儿是世子与世子妃大喜的日子,不要有不识趣的苍蝇蚊子,飞到主子们眼前。” 衔池笑了笑,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已入了冬,府中自然不会有蚊虫,扰了世子与世子妃。” 念秋冷哼了一声,自己奉郡主之命过来这趟,本就是为了羞辱她一番,她滴水不漏,倒叫人没法借题发挥。念秋的视线扫过她灼灼红衣,心下又是一沉——生了这么副狐媚样子,难保不会勾着世子的心。 想到这儿,她阴阳怪气说了句:“早听闻吏部侍郎家教森严,怎么府上的二姑娘为了进国公府的门,都顾不得还在孝期,就能穿上一身红?” 她这话说得衔池愣了一愣。紧接着衔池呼吸便急促起来,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了念秋衣襟,已经失了态,“你说什么?” 好容易打破她那层矜贵的壳子,念秋心里畅快不少,恶毒又轻快道:“哦,奴婢忘了,世子妃说过,二姑娘回京记在了池夫人名下,不必为自己生母服孝了。” 衔池抓着她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面上空茫一片,无意识瞪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人,眼神里头却是空的——她一时竟好像听不懂。 今日上喜轿前,她还问了父亲,她娘在京外疗养得如何。父亲神色如常,同她说她娘很快就会好起来,叫她不必挂心。 娘三年前病重,被接回京,一直养在池家。后来,她进了东宫,为防太子起疑,很少同家里通书信,也只偶尔得了机会与家里的人交接东西时,才能问两句娘的近况。再后来,他们说她娘要静养,送去了京外。 从东宫回到池家后,父亲仍阻着她与娘见面,她不是没起疑,可娘亲手所书的信隔上十天半月依然会到她手中,于是她只想着,等进了国公府,借沈澈的名义将人接回来——沈澈是允了她的。 可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娘,已经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是熙和郡主在骗她,还是——他们都在骗她? 念秋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用力扯开她的手后连连退了几步,却见她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口中喃喃着:“不会的,一定是郡主弄错了。不会的......” 衔池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想去找沈澈,去问个清楚。 连熙和郡主都能轻易查到的事……沈澈不会不知道。 她不管不顾地往外闯,念秋一时拦不下人,也慌了神——她怎么连自己亲娘的死讯都不知道?她提起此事只是想激一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多嘴了! 冰凉的夜风灌进肺腑,没人领路,可她借着满院喜庆的红找到了沈澈在的那处院落。 这一路狂奔而来,她发丝全散了开披在身后,嫁衣也凌乱不堪。在这处处精致得宜的院落里,她像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沈澈!沈澈!!我有话问你!”门前候着的丫鬟仆妇认出她一身嫁衣,没敢过分阻拦,只虚虚一挡,没成想她气力大得很,竟硬生生闯了进去。 内室燃着缱绻熏香,红纱层层叠叠,里面是新婚燕尔,穿着相称的婚服,在她闯进来这一刻,正举起合卺酒的酒杯。 熙和郡主皱了皱眉,马上便有跟进来的仆妇一左一右架住她,要将她拖出去。衔池剧烈挣扎起来,“沈澈!我娘她……”她哑了声,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那句话。 沈澈抬眼望过来,看见她的模样,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尚未喝过的合卺酒被径直搁回案上,开口时语气却极其平淡,“松开。” 熙和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强压着性子柔声开口:“子安,今夜是你我大婚,池妹妹这样怕是不合礼数。” 既然是在镇国公府,仆妇自然以世子的吩咐为先,当即松开了手。 衔池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理智稍稍回笼,她跪了下来行了大礼,“拜见世子、世子妃。妾只想问世子一句,得了答复便走,不敢叨扰。” “先起来。”沈澈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如松间流水,半分不见被质问的慌乱,“你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问。我都会告诉你,也不急于这一时。” 熙和身形一顿,目光怨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世子这话的意思,是明天要去那个贱人那儿? 等等,她身上嫁衣的纹样……熙和低头看了自己的婚服一眼,确是世子妃的服制,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旁的了。而那贱人衣裳上的纹样,似乎是出自沈澈之手——旁人兴许不知,可她多年来藏了许多沈澈的画,他的笔触,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嫁衣上的纹样,竟然都是沈澈亲手勾画! 衔池没有起身,只是跪直了身子,望着红纱后头的那个人,轻声问他:“旁的我都不问,我只问一句,我娘她……还在么?” 龙凤红烛柔和光晕下,她像是只落幕后快要被遗弃的木偶,傀儡师用绷得过紧的细线吊住她的躯壳,岌岌可危。 随着后头沉吟片刻后叹息一般道出的“不在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顷刻熄灭。 泪珠这一刻才从眼眶滚落出去,她却没哭出声,还算沉静地又叩了一回首,起身退了出去。 夜风寒凉,她身上那件披风在来的路上跑掉了,现下冷得很。 衔池抱住自己的胳膊,漫无目的地走在国公府。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 她和沈澈认识时,才不过六岁。她从水中救回了来江南求医问药的国公世子,自此当了两年玩伴。 沈澈先天体弱,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云游的方士说他的机缘在江南,过了那道坎儿便能好全。两年过去,他当真好全了,也就回了京城。 再见面时,便是她被接回京,池家打算将她送去东宫。临去的前一天,沈澈来找她,宽慰了她很久,最后摸了摸她头顶,笑着同她说,要她自己小心,他会等她回来,回来后,万事有他。 娘的病全仰仗池家,衔池乖顺得很,依着他们的命令做事。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棋子,随着执棋人的心思调动,而那心思究竟是什么,一枚棋子而已,怎么配知道? 她曾以为,沈澈是她的退路,是她为数不多能够相信的人。 她竟然天真地以为,即便沈澈站在池家的同一边,可他不一样,他不像他们一样,挟制她瞒着她利用她。 是她忘了,沈澈的表兄便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倘若时局是盘变幻莫测的棋局,沈澈定当是坐在高处的好棋手。 只是他们要她做的事都结束了,他为何还要瞒着她娘的死讯,让她心甘情愿进了国公府?她还有什么地方,能为他所用? 熙和攥紧了身侧织金祥云纹的床幔,剧烈起伏的情绪让她险些劈坏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那贱人来闹,打断了合卺酒,她走后,沈澈连合卺酒都未喝,便去了书房。 新婚当夜,她就敢搅得这样! “念秋,带上几个仆妇,同我出去一趟。”熙和阴恻恻开口,今夜这口气不出出去,她睡不安生。 “世子,熙和郡主从房里出去了,看着方向是去了池姑娘那儿。”沈澈身边一直跟着的小五回禀道,他觑了一眼世子的神色,小心问道:“可要属下分两个人过去,暗中看护着池姑娘?” 沈澈执笔蘸墨,下笔流畅,“不必。” 熙和这口恶气不出,往后怕是更要折磨她。今日总归是大喜之日,下手当不会失了轻重。 他心里清楚,自己越是关照衔池,衔池在府中的处境便越艰难——今夜是他没料到衔池会冲进来,让熙和看见了她的嫁衣。 时局未稳,他娶熙和本也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待到大业已成,杀了就是。 熙和在湖边看见了失魂落魄的衔池。 她看见那身精心设计的嫁衣,便觉得刺得眼睛疼,当即摆了摆手,两个仆妇过去,将衔池带到她面前。 衔池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向她行礼,她不叫起,她便只能一直低福着身子。 熙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把她衣裳扒了。” 衔池愕然抬头,却没怎么反抗,任由她们将自己扒到只穿着雪白的中衣。 念秋两步上来踹在她膝盖,将她踹跪下,“世子妃没叫起,你敢乱动?” 湖边确实阴寒,她又向来怕冷,只穿着中衣,没一会儿便瑟缩起来。 熙和看见她的动作,嗤笑了一声,走上前来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妹妹这是,冻着了?” 衔池咬紧了牙关,“不敢。” “不敢就好,不然,这金簪,该没人替我捡回来了。”话音未落,熙和从发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扬手扔进衔池身后的沉沉湖水中。 与此同时,念秋狠狠推在她胸前,她向后一仰,跌进冰寒凄骨的湖水中。 岸上没人听见,念秋推人下去的那一霎,风声中依稀裹挟着极细微的一声,似是箭矢破空。 寒芒一闪,箭簇倏而近在眼前,衔池瞳孔一缩,铁器破开皮肉的细响清晰在耳边。彻骨湖水下,连痛感都迟了一瞬。 心肺像是被人伸了一双手进去,生生撕裂扯开。湖水涌上来那一刻,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但斜穿心肺那一箭太深,血流失得太迅速,她一点点失去挣扎的力气,缓缓向湖底沉下去。 昏暗的光线愈来愈远,从她胸口涌出的血蔓延开,像是水中的一袭嫁衣。 真的好冷,她从未这么冷过。 她好不甘心。 这短短一辈子,她像是只任人操控的木偶,一日日演着戏文。她挣不断身上束缚着吊起她的细线,甚至连戏唱到了哪一折都分不清楚。 本以为牺牲掉自己,就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天真得像个笑话。 意识彻底混沌下去前,许是满湖的红沉进了她眼底,她眼前隐隐约约又看见东宫最后那场声势浩大的火。 像她无数回梦魇所见。 可是这回,火光尽头那道熟悉的背影,竟朝她转过身来。 她听见他低声唤她,像过往三年无数次唤过的那样,“衔池。” 最后的挣扎倏而停了下来。 熙和听着她扑腾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一口恶气终于疏散了些,正打算看她像条落水狗一般爬上来,便看见湖中涟漪一波又一波荡开的血色。 她惊愕不已,却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念秋一声尖叫。 沈澈赶过来时,人已经被捞了上来放在岸边,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被水晕开的血迹,原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更是半分血色也无。 青黛伏在自家主子的尸身上哭,却看见世子踉跄了一步,丢了魂般慢慢走过来。 熙和脱了簪,披了件衣裳跪在路旁,在沈澈走过时轻轻抓住了他衣袍下摆,“子安……” 沈澈一言不发,从她身侧走过,眼中耳中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人,旁的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 青黛跪着退开两步,只见他解下身上披风,动作轻柔地替地上的人盖在身上,又顺势收拢她,极其自然地将人抱入怀中。 沈澈抬手,抚了抚她紧闭的眉眼。尸身冰凉的温度似是从指尖一路向上蔓延至心脏,缓缓将他整个人冻结。他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神中头一回露出些无助的空茫,神情脆弱得仿佛是盏跌落半空,将碎未碎的琉璃灯。 处在京城正中心的涡旋里头久了,处心积虑走到如今,这一路来他算无遗策,眼见着大业将成,便以为自己有了通天之能。 他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要再忍耐段时日…… 可她却没有那些时日了。 但凡他留两个人在她身边,暗中照看些,她又怎么会死在一支不明不白的冷箭下? 他明知道,正当多事之秋,她嫁来他身边,明里暗里要受多少委屈。 京中波云诡谲,他以为在他能万无一失地护住她前,别太在意反而是一种保护——等此间事一了,他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爱她。 她衣上未干的血水沾了他满身,湿漉漉的鬓发垂在身后,犹在滴答着水滴。沈澈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八岁那年,他随母亲南下求医,偷溜出去时不慎落了水——他不会水,扑腾了两下,正以为自己要呛死在河里,却被人一把拉上了水面。 水面反射的阳光刺眼,有人吃力地带着他往岸边游,瘦小的身躯几次险些被他缠得拖下去,却始终不曾放开他。 他爬上岸,半跪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气,恍惚间抬头,看见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仍喘着粗气,逆着光影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抓住了那只手。 幼年时如影随形的病痛隐隐又泛上来,五脏六腑似是被拆了开,骨头缝里都浸着刺骨寒意,扎得人痛不欲生。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这样疼过了——遇见衔池那年,母亲寻到了神医,他的病分明一点点好了起来。 沈澈喉头一甜,止不住的咳意翻涌而上,他下意识转过头去不想弄脏怀里的人,紧接着便呕出一大口血。 令人窒息的痛感变本加厉涌上来,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稀薄下去,他仿佛又浸没在河水之中。 再也没有人能将他拽出来。 正和二十六年冬,他溺毙在十三年前的那条河里。 *天将明时,京中翻了天。 薨逝了三个月的太子死而复生,领兵逼宫,不日便登基称帝。 而正逢洞房花烛夜的镇国公世子沈澈,旧疾陡然复发,听说呕血不止,请了多少郎中来也无法。 政权交迭,新帝以铁血手腕清理朝堂,一时人人自危。 没人注意到,镇国公府上下瞒着世子,将抬进府当夜便去了的那个侍妾,拿草席一卷,扔进了乱葬岗。 后来不知怎的,南山多了一座孤坟。 头七夜里,京中下了雪。 有人撑了把白纸伞,孤身走进南山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来人一身玄底金线龙纹大氅,却连盏灯都未带。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雪花落下时的簌簌声响。 他停在一座新碑前。 雪下得急,没多一会儿,满山便披了雪色。 他撑着伞,大氅上却落了厚厚一层雪,近了看才发觉,他那伞,是替那座新碑撑着的。 碑上没有刻字,只沉寂立着。 他也没有开口,自始至终,只在风雪缭乱的冰冷夜里,默然撑了一夜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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