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糖果是摆在橱窗里亮晶晶的东西。 漂亮精致的包装纸,高贵端坐在橡木架子上的姿态,衬得它活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 我嫌弃地绕开对着糖果店虎视眈眈的一群孩子,里面有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有像我这样出身贫民窟的,只不过出身不太好的那些往往走向两个极端,不是畏畏缩缩生怕自己把别人的衣服弄脏,就是眼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我敢打赌,他们绝对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而那个总是到我家蹭饭的男孩,显然属于后一种。 只不过他的目标从来不是糖果,因为那些高档糖果再好看和精致美味也只有小小一只,化开之后就像轻盈的云朵一样消失了,不能带来足够支撑人活下去的热量。 人类养出来的狼崽子,这就是贫民窟其他孩子对他的评价。 足够凶狠,也足够贪婪,不管是否属于自己,只要想要都会努力弄到手,就像是不忿地向给了自己这样低劣身份的上天证明什么,很容易就滑向极端的执着的恶。 “切,竟然拒绝了?”在糖果店门口徘徊许久的男孩不可置信地出声。 “谁知道呢,那种家伙,迟早有一天死在没人知道的什么地方。”同伴撇撇嘴,十一二岁的年龄正是好奇心旺盛和行动力强的时候,可他却不敢去招惹那个黑发红眼的男孩,尽管年长许多,那骇人的怒火和地狱恶鬼般的眸色仍然让他望而却步。 “听说之前有人去试探他……回来的时候被废掉了一只手。”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子嫌恶地“噫”了一声,好像以前没有刚刚开口搭话就被冰冷的眼神吓到转头就跑。 从地狱里重生的恶鬼,能燃起把一切都毁灭殆尽的火焰,有着永不止息的愤怒。 只是这样的胡言乱语无人放在心上。 “荒谬的真理,远不如真实的谎言来得可信。”※ 多年后的我在书上看到这句话,恍然大悟。 02 “Io sono tornato!” (我回来啦!) 今天有了意外之喜的我连语气都欢快了几分,好不容易穿过七拐八绕的阴森小巷,我长长舒出一口气,把怀里的小纸袋从衣服里抽出来,总算不用再担心遭受到别人觊觎的目光和随时可能发生的抢夺了。 “那是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我“嗷”地一声跳起,手里还惊魂未定地攥着牛皮纸袋,眯着眼睛细细看了一会,我才从熟悉的轮廓里辨认出来人:“是你!” 男孩面色不愉,轻哼一声对我糟糕的视力以示嘲讽,他找了块没发潮的圆木坐下,也不出声,就静静地看我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了以前的模式,当他不存在一样把危房打扫干净,欢天喜地地捧着那个纸袋跑到他面前,因为太激动差点摔了一跤。 我把碍事的碎砖踢开,选择性遗忘了刚刚的窘迫,摆出大姐姐的姿态,用循循善诱的语气举起这个宝贝小袋子:“锵锵!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男孩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根本无法进行任何眼神互动的我好像突然丧失了读空气技能,在能溺死人的沉默中保持着高涨的幼教热情,他正好捏着鼻子配合我,恶声恶气地道:“不知道,是什么?” 虽然语气一板一眼,好歹是有个孩子样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打开小袋子得意地向他展示存货:“是糖果!这条街上最棒的糖果店里的糖果哦!” “我看见你在那里看了好久来着。” “没有。” 一秒不到就出口的否认。 “哈,真要那样的话你就会说‘你糟糕的视力终于到了人畜不分的地步了吗’之类的话吧?或者直接骂我‘大垃圾’。” 男孩溢到嘴边的嘲讽被他忍气吞声地暂时咽了下去。 那张总是说出刻薄语言,而非孩子的天真稚语的嘴此时被强行塞进了一颗金橘色的、有着闪闪发亮气泡的糖果。 袋子里的糖块大小参差不齐,比起摆在架子上的商品更像是工厂生产的边角料,但是却足以被缺少甜食的孩子们奉为珍宝,每次尝到来之不易甜味时都会幸福感满满,灵魂都短暂地从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人间升上美好的天堂也说不定。 但男孩不会,因为瑞拉这个笨蛋似乎看也没看就不由分说地塞了块糖到他嘴里,差点哽在他喉咙里的甜腻硬块让他险些怀疑这是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刺杀理由……想想以前的相处日常,他到底不是真的情商为零,对吧? 忍耐着到糖块稍稍化开,他含着小了一圈的糖块在舌尖打了个转,从腮帮的一边滚动到另一边,从瑞拉的视角看来就是吞吐着“呱呱”声的青蛙,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有人能这样没心没肺地笑呢?难道他差点被糖果噎死的样子就这么好看? 男孩百思不得其解,静静地含着有着微弱橘子香气的糖块,化开的粘稠的蜜色汁液顺着喉管被咽下,夕阳的光彩透过漏风的墙壁照在神经大条、正在试图找出一块性状适宜的糖果塞进嘴里的女孩身上。 名为瑞拉的女孩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脏兮兮黑色头发,满不在乎地披在肩膀上甩来甩去,好像永远不会担心可能下一个无法睁开眼的明天。 那双黯淡的、没有焦距的混浊眼睛也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彰显着主人高兴的心情。 ——那本该是热烈奔放的、火一样的纯净赤色。 03 “Il coccodrillo a te,E tu dovevi dare,Un atto nero a ,Volevo un atto nero nero nero……” (送给你鳄鱼以后,你应该给我,一只黑猫,我就想要一只黑色的猫……) 被这种旋律洗脑循环了一整天以后,冷着脸搬动纸箱的男孩想,想一出是一出的某个家伙应该很快就会消停。 第二天他也是这么想的。 持续了一星期之后,他忍不住了,在我哼歌哼得正欢快的时候喊停了我。 “怎么了?”我停住动作,眯着眼睛凑近布料把它们放在该待的地方,摆摆手示意不知道又为了什么而生气的男孩靠过来点说话。 “你继眼瞎之后耳朵也不灵光了吗?” 天啊,好恶毒! 我吃惊地瞪大了灰蒙蒙的眼睛:“你小小年纪说话为什么这么刻薄,好过分诶!” 作为半个瞎子的我听力经过刻意锻炼还是很灵敏的,只是刚刚距离太远,男孩的细微抱怨声被我自己哼歌的声音都盖住了。 ……啊,不会吧? 我用丝带扎紧一捆布料,松了口气坐在旁边的货箱上,试探着问:“你……生气了?因为我唱歌不理你?” 虽说我是能分辨出他的微小情绪变化,但这小子就跟个不间断的核反应炉一样,百分之八十的明显情绪波动都是在生气,有时候是因为觉得我蠢,有时候是嫌我做菜动作慢…… 但我也没发展到不看微表情就能从空气精确分析出他生气原因的百分比吧?那算什么,元素分析仪吗?! 我既不炼金也不炼铜,哪有那么神奇的本领…… 从他一声不吭的表现和骤然冷下来的气氛,我很容易就能得出自己猜错了的结论。 “你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啦……”完全无视男孩越来越黑的脸色,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只是话锋一转渐渐低沉。 “特蕾莎她……以前似乎是个很好的歌剧演员。” Teresa。 仿佛某个让人缄默的咒语,我们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空气再次流动起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热热闹闹地在仓库里跑动着,毕竟没收拾好的话,龟毛又挑剔的服装店老板娘很可能会克扣本就不多的微薄“薪水”。 04 我的母亲特蕾莎,那个大多数时间都疯疯癫癫的女人在初春的寒流中不幸罹患上一种不知名的疾病。 或许那只是感冒,但我不明白一场小小的感冒怎会让人在榻上不声不响地停留数周无法动弹,从突如其来的寒冷已经悄然离去到温暖而不再需要担心会冻着的舒适温度。 而在她清醒的大多数时间里,则一反常态地跟我谈论起她的过去。 ——歌剧。 这是个除了艺术,现已一无所有的女人。 “我要想如愿爱你,我还不够富有;你要想如愿爱我,我还不够潦倒,让我们从此忘记过去吧,请你忘掉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我也忘掉望尘莫及的幸福。” “为什么不爱呢?爱情有什么用呢?我的生命就在这两句话中消磨掉了。” “你若是爱我,就让我以自己的方式爱你。” 长而拗口的句子带着歌剧表演者特有的丰富情感和咏唱技巧,对于套在一个年幼壳子里、思想和学习能力也相应得到了一定禁锢的我来说只是令人眩晕而难以理解的东西,虽然平安无事地活到了八岁,但是满打满算我恢复意识想起自己作为“瑞拉”之前的记忆也才短短两年,是以我的语言能力非常有限。 似乎意识到这一点,特蕾莎苦恼地放下了五花八门的歌剧曲目,试图从基础教起,于是像“我只想要只黑猫”这种意大利脍炙人口的儿歌自然成了不二之选。 ……要不是那小子几年如一日冷硬的糟糕脾气,我还真想试试让他唱唱“Volevo un atto nero”这种萌感十足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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