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岁的人类幼崽应该干什么? 如果放在我最亲切的种花家,是在幼儿园里和同伴们一起疯跑,每天嘻嘻哈哈鼻涕泡和口水糊一脸,然后抱着温柔和蔼的老师把对方昨天刚洗干净的衣服重新“污染”换来对方“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当幼师”的无限脑内循环。 ——以及隐藏在疲惫且无奈微笑下的咬牙切齿:小兔崽子们给我等着,再过一年你们就将迈入人生新阶段,“十年寒窗”的起点…… 但哪怕在幼儿园的时候应该也是有学简单的算数和拼音汉字的吧…… 我眯着眼睛在床沿摸索,差点被针扎破指头,惊魂未定地接过男孩不耐烦地帮我搜出的针线后,我一手攥着破布一手捻着针线,不知为何有了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悲戚之感。 对,就是悲戚。 感受到某人投来的幽幽目光,男孩眼皮都不抬一下,手里的木针搅和毛线的动作比我还熟练,毕竟人家眼神可好,不会打一针错三针导致成品坑坑洼洼活像是菜地里的水洼。 感到身份似乎有互换的危险,我内心的慈母雷达机警地竖起,手上的动作不停,表情严肃地唤道:“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 “我觉得,你应该在做梦。” “……” “棉线忘记打绳结了,垃圾。” “哈啊?!” 毫无意外地,游鱼一样的针灵活穿梭过布料走出歪歪扭扭的痕迹,然而另一头却没东西牵引,我半信半疑地一扯,顿时回到了仿佛无事发生的原状。 02 “俗话说得好,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知识是打开智慧的钥匙。” “呵。” “唉——就算对文哲史都不感兴趣,往理工科发展也是很有必要的!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知识破除迷信,谣言止于智者……” 男孩被我碎碎念了整整两天,期间我几乎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停下,中场休息的时候会兴起哼两段小曲,仍然是让人听得痛不欲生滚瓜烂熟的“我只想要只黑猫”…… 你哪怕换一首呢?! “因为这首我学得最好啊。” “其他的都没学会是吧。” “可,可恶!就算是意大利血统加持也不是人人都会唱歌剧的!” 特蕾莎唱的歌剧片段里,有些我能通过耳熟能详的名字猜出主角,比如享誉世界的《茶花女》,但有些不那么出名或是我不熟悉的就毫无头绪,有些似乎是对方一时兴起临时编纂的乡村小调…… 绝对音感不是拿来卷死你可怜的下一代的啊!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去读书?”男孩忍无可忍地把布料裹成一团粗暴地塞进打包纸箱里——这穷得叮当响的地方识货的人着实不多,好点的布料没有卖头,拿去白送人还有人先不够耐磨损,是以服装店老板娘只好拎包走人,没什么雇佣的选择余地,随手委托给了年龄并不大的两个孩子。 强调的重音在“我”。 既然你觉得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是你去?为什么非要执着地推我往前走? “因为……” 因为你大姐姐我已经读了两辈子书,无论是学生还是社畜都当够了拒绝再进入内卷到可怕的行业里! 话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出口的。 劝了这么久的我自然不是说大话,有个地方是我们两个为数不多的指望,至少我认定的读书习字是绝对可以达成的—— 镇上唯一的一所教堂,以及它承办的教会学校。 彩色的镂空花窗铺满灰尘,一碰就碎,厚重的窗帘把绚丽的浮世绘掩盖在下面,谁也不知道后面的画作是否真的映出天使来到人间的图景。 可是在这个人均收入水准不算高的小镇上,每到礼拜日都会有人到教堂里听神父念诵千篇一律的祷文,有玻璃蔷薇纹路的大门每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进去的人不论内心是否真正虔诚都会以洁净的外表和温顺的姿态倾听…… 以及,只要愿意,缴纳一笔小小费用就可以进入的教会学校。除去被收养的孤儿外,其他请不起家庭教师更没法去昂贵私立学校的家庭也会把孩子送进去,识字之后未来多少有点指望,其中不乏天资聪颖之人被推荐进了更高学府深造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是说——” 一辈子,仅仅止步这里。 最重要的是…… “人除了靠拳头,更应该靠脑子。”我深吸一口气,没人比我更知道这条准则的重要性,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的确适用于自然的大多数人,但人类到底是干啥才从灵长类动物成为笑傲群雄存在的?有空就不能多发挥下自己脖子上顶着东西的价值吗?!不然多了那几十公分干什么?单纯给身高凑数? “虽然我很弱,就像你平时总叫我垃圾一样,但是我也确实活到这么大了,而且以后依然可以活下去。” 两世为人的阅历,带给我的谨慎和经验,让我足以凭借这副孱弱身躯立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而你,并不知道怎样好好地作为一个人活着。就只是生存而已。” 人会有喜怒哀乐,会有七情六欲,会试着去学习去成长,体验各种各样的经历,上演五彩斑斓的故事。 如果是因为在淤泥里,就只会看到身边到处到处都是也只有淤泥一样的苦痛,就太可惜了。 我觉得,你的人生应该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的灿烂,应该像那双我看不清颜色的眼睛一样绚丽,像你无数次燃起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的火焰一样温暖,蔓延…… 是黑夜之后的大亮天光。 03 “我反对。” “反对无效,最后诉讼时间已经过。” 老老实实接受要上学的事实吧,少年! 我狞笑着一巴掌把他拍进教会学校的门,连依依不舍挥小手绢的桥段都省了,潇洒地一挥手: “别让我赔本!” 没错,最后能顺利把非暴力不合作的这小子塞进学校从良,靠的是我绞尽脑汁坑蒙拐骗技能的最后一行…… 几天前我遇到搬东西的修女“好心”伸出援手,非常巧妙地瞒住了自己贫民窟的出身防止把人家吓走,装成某个家境一般有个不听话“弟弟”想要给他启蒙的无辜少女…… 只有十六七岁悲天悯人的修女小姐从小就在教会的教导下长大,天真又单纯,夸赞我年幼早熟的同时很乐意为我牵线搭桥,以磨练“弟弟”的性子。 从积蓄里抽出一笔对我来说不算小数目的钱财后,那个讨人厌小鬼的学籍被我正式敲定编入,名字胡乱填了个烂大街的“安格尔”,期间难度最大的大概就是婉拒修女小姐让我一起进来读书的请求…… 别问,问就是露出一个贫穷的微笑。 哪怕真的够我和他两个人上学也不可能,开玩笑,都待在学校里指望谁养家糊口弥补生计?与其待在坐第一排都可能看不清黑板的学校,不如回来多接几份工作确保两家四口人不被饿死…… 说到家人。 啧。 “萝拉阿姨,萝拉阿姨?你在吗?” 我轻轻叩响没什么实际作用的木门。 04 果然没有任何回应,好在我本来也没期待就是。 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把摇摇欲坠的薄木板“请”到一边,我机敏地闪过掉下来的浮灰,把地上滚落的酒瓶子一脚踢开,“叮铃桄榔”的清脆响声果然引起了女人的注意。 她轻笑一声,抬手把乱糟糟的棕发拨到脑后,混浊的碧色眼睛一转,看向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方向,自言自语起来:“哈哈哈……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的。” “唔……最近我和他要接了一个大单子,要赶工一段时间,所以白天可能都不在家。” “噗……” 后面是我无法分辨的疯言疯语,大概又是关于那个正在上学的家伙的生父身份妄想,以及对未来“光辉”的幻梦。 比肥皂泡要更容易戳破和脆弱的,一碰就碎毫无根据的存在。 就是这样的东西支持她一直度过了这六年吗? 我歪头看着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对那个我眼中模糊不清的大号色块发言:“你真的应该多关心下他,他也只有六岁而已,比起我这种外人干涉,他更需要母亲……” “哗啦——”劣质的玻璃酒瓶准头太差,碎在了我脚边,我想这位萝拉阿姨原本瞄准的应该是我的脑袋,只不过酒精麻痹了小脑,整个人动作都不太协调,刚刚那么一下她险些因为一个翻身被自己随便乱放的酒瓶绊倒,跟保龄球一样,一堆圆滚滚的瓶子四散到角落,有的和我脚边的一样归为了玻璃渣滓。 “哦……?”原本莫名其妙升起的怒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拖着一瘸一拐的身体,用飘忽到不可思议的脚步走到我身前,又矮下身子,用手狠狠掐住了我的下巴——我可以确定上面肯定留下了被尖锐指甲划出的印子。 “你很喜欢他?那个小东西?”饱经风霜的女人早已不复曾经的美艳,年轻时作为被圈养的金丝雀辗转于各大名流之间,美貌是她最大的利器,玲珑的心窍让她足以把各个“用情至深”的男人玩弄在鼓掌之间,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原本应该环绕她一生,高傲的姑娘面前永远不会出现萎焉的鲜花,更不会缺少舒适的生活。 ——但她还是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从曾经所攀附的男人那里。 或许是因为某个言行不随人的心意,或许是她年纪渐长比不过年轻貌美的青春花朵,她曾经在最华丽的歌剧院里欣赏那里最高级别的演员用夜莺一样婉转的音调唱着她不明其意却足够彰显她身份排场的歌剧,可是十几年过去,除了一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孩子,身边什么也不剩。 “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啊!”深重的酒气和温热的呼吸一齐喷在我脸上,让人想要离开,我看着那双只剩下疯狂的碧色眼眸,心里想着的却是温柔的能包容整片天空的静谧灰蓝。 我的“母亲”特蕾莎,货真价实养育我的存在,她在捡到我聊充当她早逝的孩子之前,是否也是这样在绝望和麻木中度过? “他并不属于我。”我奋力反抗,好不容易掰开了女人的手,一边慢慢后退一边揉自己被掐红的脸,皱眉转身,还是没忍住丢下了一句。 “但那孩子的信任是你现在为数不多拥有的东西了,好好珍惜,别再因为轻视而失去了。” 我机灵地及时拖回了没什么遮蔽作用的门,上面迅疾无比地传来了一声脆响,伴随着液体流下的声音和一连串的咒骂声。 看来她是真的很生气,气到没来得及分辨竟然把还有点酒的瓶子扔过来了。 我挑起眉毛,离开时意外发现她家破旧得没什么实际作用的窗台上还摆着一株有点焉巴的山茶花,踮脚把东西搂进怀里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也不是那么好心的啊,等会萝拉气消了我还得回来收拾玻璃渣滓和酒瓶防止放学回来那小子看出什么,义工都没我尽心。 “不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是抓不住的。” 黑暗中响起幽幽女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05 今天的晚饭是羊角面包。 严格来说连续好长一段时间,我和他的晚饭都是各类面点,从一开始学校发放的黑面包到我给修女小姐帮工得到的“薪水”,大大丰富了原本不是土豆就是豆子的食谱。 生活有保障的空隙,人就会开始没事找事。 比方说那棵山茶被我带回家之后安置在见光的地方存活了足足两个月之久。 久到我不禁开始感慨这小家伙的生命力,顺便怨念了好一会为什么人不能像它一样喝点雪水晒晒太阳就活得好好的。 被强行套上“安格尔”这个教名的男孩面色冷淡地嗤笑一声,手里打毛衣的动作比之前更娴熟,熟练到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教会学校里没听讲就顾着偷偷在课桌里练习了。 “诶——这样一点也不像‘天使’,笑一个嘛小甜心?” “……” 男孩手一抖差点步了我的后尘,把圆润的木头针戳进指甲盖里,露出了极其一言难尽的神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修女小姐身边帮工了一段时间,中途没少帮她烧各类奇奇怪怪追求者的情书,这位和圣母玛利亚名字发音极其相近的茉莉小姐——据说她已故的父母其中一位是东方人,明明金发碧眼一副欧洲美人轮廓的女孩便固执地取了个这样的名字作纪念,不过念起来倒是一样的。 期间偷学了点意大利文(指书面文字)的我在烧火的过程中有闲心就会翻看两下,被里面吹得天花乱坠的辞藻惊得一愣一愣,学习之后口花花能力突飞猛进,完全没辜负这身意大利血统。 “大垃圾。” 听我讲完前因后果的男孩沉默着打完了一整团毛线,突然冒出了一个很久没对我用的称呼。 “呐,作为上帝的眷属,天使们是不应该说脏话的,你又不是路西菲尔这种后期跳反和前任老大对着干的反骨仔。” “要你管。”男孩气呼呼地扭过头,心里说不上来的烦躁。 你对谁都这么轻浮吗? 小猫在心底张牙舞爪地挠毛线团出气,最后把自己裹进了解不开的结,气哼哼地摇动着尾巴到底是不愿问出口。 好像说出来就真的输了一样。 “我才不信那些神。” 没人能用恶心得让人想吐的那种悲悯同情目光说着宽恕他的一切罪过,更别提审判和指责,那些距离太远太远虚无缥缈的东西,通通没有资格。 男孩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盖住了下面波涛翻滚的红色洪流。 “本来也没人规定去教会上学就要信教吧?‘神明大人’离我们太远啦——” 所谓无所不能。 所谓容身之所。 所谓万般包容。 像碧蓝如洗的天空一样澄澈温和。 女孩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和身边雪白的茶花交相辉映。 ——不是就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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