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食毕,才七点十几分,众人又返回宿舍,聚在傅平湘和宋翔的105房间。 霍闻川倚墙而立,视线穿过玻璃窗,投向路克行的屋,其他人则继续翻阅那几本没看完的散文集。 十分钟前,他们吃完早饭准备离开时,看到路克行拿着一只用得很旧的铝制饭盒走进食堂,几个人便继续坐在原位,偷偷地观察他。 路克行似乎没有在食堂用餐的习惯,打到早餐便盖好饭盒,离开食堂。 期间没有和厂里的其他工人搭一句话,也无人主动找他攀谈,热闹的食堂里,他孤独得像是一只沉在水底的蚌。 路克行前脚走出食堂,七个人后脚就跟了出去,一路看着他手捧饭盒回到宿舍,关起房门。 高茴手里捧的书叫《烟雨笺》,里面不是散文,而是路克行写给邹清雨的所有信件内容,后来被邹清雨刊印成册。 《烟雨笺》读到一半,高茴禁不住感慨道:“路克行是个很浪漫的人啊。” 傅平湘抬起头问:“有多浪漫?” 高茴用朗诵腔念道:“昨天傍晚,我坐在屋顶看夕阳。有一缕风吹到我的面前,问我在想什么。我对风说,我在想邹清雨。风问我,邹清雨是谁?我说,邹清雨是每天晚上都会到我梦里的人。” “还有这句,”高茴又翻一页,“世间人都是虚象,唯邹清雨真实,路克行今生不再有邹清雨之外的爱人。” 傅平湘听后只觉得矫揉造作,不以为然地说:“文人的浪漫多少带着点儿矫情。” 高茴本还沉浸在路克行的诗意辞藻里,却被傅平湘煞风景的一句话拉回现实,“你是大老粗,当然欣赏不了。” “我不知道邹清雨遇到路克行,是幸还是不幸。不可否认,路克行的确是个浪漫的人,兜里只有两毛钱,他能把两毛钱全用来给邹清雨买玫瑰花,导致没钱买大米,两个人只能挖野菜吃。”姜银砚在路克行的浪漫之皮里,清晰地看到他不切实际之骨。 傅平湘听后对路克行更加嗤之以鼻:“完全没法儿理解,我看这不叫浪漫,叫不知柴米油盐贵。把两毛钱拿去买米,一家人填饱肚子才该是正经事。” 张晴和:“没看出来你很务实嘛。” 傅平湘一脸憧憬地说:“我要是喜欢一个女孩儿,我就努力赚钱,让兜里不止两毛钱,这样玫瑰花和大米就都能买。” 几人的对话,霍闻川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致,也参与到话题当中:“浪漫至上的人,可以坦然面对饥饿,但不能没有玫瑰花。” 思而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的路克行,姜银砚说:“现在的路克行,应当不再需要玫瑰花了。” “我选择玫瑰花。”宋翔深思熟虑之后发言:“没有大米,他们还能挖野菜吃。路克行没有因为当时把钱全部用来买玫瑰花而饿死,所以我认为玫瑰花才是正确的选择。” 傅平湘:“听君一席话,少活十分钟。” 张晴和扬扬手里的书,“我手里的这本叫《春生夏长》,是上册,写的是路克行婚后的生活。结婚头一年,黄莲都能吃出甜味。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大名叫路望,路克行起的,小名叫安安,邹清雨起的。” 孩子的名字,通常都饱含父母的寄意。 姜银砚玩味道:“路克行望子成龙,邹清雨希望孩子平平安安。” “安安出生的次年,路克行和邹清雨进厂。”张晴和合上书,“上册完。” 霍闻川问:“下册在谁那里?” 大家却纷纷摇头。 “下册是不是还在路克行的屋里?”姜银砚上一秒刚说完,下一秒又立即否定这个猜测,“不应该啊,他屋就那么大,我们几乎是地毯式搜索,最终只找到这几本。” 任芊思考一阵,“能不能是被路克行搞丢了?” 高茴气得捶桌,“偏偏丢的是最重要的下册。” “下册一定放在某个地方,我们要把它找出来。”迷案之地的此类把戏,霍闻川已经见怪不怪。 姜银砚竖起右手的食指,“就像是第一起案子,李书月的日记本,谁能想到居然藏在男孩房间的相框里。” 傅平湘咬牙切齿地说:“套路,都是套路。” 高茴辩说道:“用最简单的手段达到最绝佳的效果,这不叫套路,叫屡试不爽的经典招数。” 霍闻川看到路克行已经换上工装开门出来,他抬腕看表,七点四十,“我们也该去找王秀芬了。” 快到一号厂房时,几人远远便望见站在外面的王秀芬,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王秀芬把七人领进厂房,给他们介绍:“现在这个时节,厂里主要生产橘子、葡萄和山楂三种罐头。” 一号厂房里堆满新鲜橘子,似一片黄灿灿的沙滩,俯首可拾。 橘子分成两堆放置,一堆是未剪叶的,一堆是剪过叶并清洗干净倒在薄膜上的,一晚上过去,现在已经自然风干。 “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多的橘子。”傅平湘捡起一只橘子,问王秀芬:“甜吗?” 王秀芬自豪地说:“厂里采购的水果全都是优良品种,你们可以剥一个尝尝。” 傅平湘三下两下地剥完皮,掰两瓣放进嘴里,一咬,橘子瓣在舌尖爆开,流出来的汁水甘甜如蜜,“哇,真的好甜,你们也尝尝。” 其他人也都从傅平湘手里掰过一瓣来尝,高茴:“这种橘子,我一口气能吃十个。” 跟自家孩子被夸似的,王秀芬笑得合不拢嘴,然而下一秒,宋翔就开始科普:“黄色水果食用过多,皮肤也会变成黄色,建议每日的食用量不宜超过两颗。” 王秀芬的笑容登时僵住。 在生产橘子罐头的厂家面前说这种话,多少有故意找茬的嫌疑,姜银砚连忙转移话题:“我们的工作是剥橘子皮吗?” 王秀芬的语气明显变得生硬:“一号厂房是橘子,二号厂房是葡萄,三号厂房是山楂。橘子和葡萄都要剥皮去籽,山楂只需要去籽。每间厂房不少于两个人,你们自己选。” 傅平湘指指张晴和,直接做主张:“我跟晴和选一号厂房,我爱吃橘子,也不怕皮肤黄。” “咳咳。”宋翔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随便。”张晴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晴和姐跟你一组了,那我……”高茴的视线在大伙儿之间来回扫,最后停在任芊的脸上,“任芊,我们都是女生,咱俩一块儿吧,你喜欢什么水果?” 任芊语气淡漠如水:“我都行。” 高茴:“那就葡萄吧,我妈妈喜欢吃葡萄。” 姜银砚、霍闻川、宋翔三人则自动归入二号厂房。 王秀芬给七个人每人发一副崭新的橡胶手套和一只口罩,叮嘱道:“食品加工厂最注重安全和卫生,咱们天芳罐头厂也是一样,你们剥水果的时候务必要戴好手套,还有口罩。橘子和葡萄这种带皮的水果,一个人剥皮,另一个人就负责去籽,不能一个人同时剥皮又去籽。” 安排好众人的工作后,王秀芬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厂房区。 傅平湘跟张晴和留在一号厂房,其他五人则分别去往自己所要工作的厂房。 走进二号厂房,满地的火红山楂里,一个孤独又熟悉的背影坐在洗干净的山楂堆旁,麻利地去山楂籽。 他手速十分快,几乎两秒一颗,脚边的搪瓷盆里,去籽的山楂已经装得半满。 “路克行同志。”三人走过去同他打招呼。 路克行回首望了一眼,“嗯”一声算是回应,转过头又继续剥山楂。 这时,外面传来闹嚷嚷的讲话声。 姜银砚扭头后看,只见二十来名身穿工装的男女三五成群地走进厂房。 在看到有三名新人时,也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大家分工明确,每一个环节都有固定的人员,戴好手套和口罩就开始上工。 灵探组的小团体也在内部分了工。 一号厂房,张晴和负责剥皮,傅平湘负责去籽。 二号厂房,姜银砚负责去籽,霍闻川负责清洗,宋翔则负责将水果装盆,端到水槽。 三号厂房,高茴负责剥皮,任芊负责去籽。 这样的分工有利于他们在工作中接触到每一个npc。 二号厂房。 姜银砚故意挑路克行旁边的位置坐,她一边工作,一边悄悄观察路克行。 他未将旁边人的拉闲散闷当一回事,旁边人也未将他的默不作声当一回事,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形成默契。 “春花姨,”姜银砚开口跟其他人搭话,“你们都是厂里的老职工吗?” 姜银砚选择许春花,是因为她属几个人当中最健谈的。 “刚开厂我就进来了,算一算都有八年了。”许春花非常乐意有人找她谈天。 许春花左边的男人钱贵说:“我第二年进来的,我跟我老婆就是在厂里认识的,她前几年生完娃,就在老家带娃了。明年等娃上学,她又要回厂子。” 许春花右边的麻花辫姑娘说:“我进厂晚,去年才进的。” 麻花辫姑娘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姜银砚就迫不及待地把话头抛给路克行:“路哥呢?” 话题甫一转给路克行,许春花和钱贵的表情就变得复杂不已,连讲话的欲.望都似刹那间退却。 路克行头也不抬,“六年。” 六年,也就是在天芳罐头厂建立的第三年,安安出生的次年。 以他从前自恃其才的性情,进厂成为一名工人恐怕并非出于自愿。 姜银砚没有再追问别的事,“路哥平常喝酒吗?” 路克行:“喝。” “我家那口子也爱喝酒,昨天还愁找不着人陪他喝两杯,这不巧了么,路哥也喝酒,你要是不介意,我叫他今晚陪路哥喝点儿。”这是霍闻川使的计。 昨天,他们在外面看到路克行屋里有一地酒瓶时,以为他是个嗜酒的人,但后来进去才发现,每个酒瓶面儿都积着灰,屋里也闻不到一丝酒气。 之后,他们知道亡者之灵是邹清雨和安安,除唐浪依然坚持路克行是凶手而外,其他人均猜测是妻儿死后路克行受的打击太大从此戒了酒,却又揣摩不出他为什么还留着空酒瓶在屋里。 果然,路克行听到姜银砚的提议,未经思考就果断拒绝:“我喜欢一个人喝。” 姜银砚假作道歉:“抱歉抱歉,回头我叫我家那口子自己喝。” 路克行的嘴闭太紧,或许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能使他敞开心扉。 另一头,水槽前。 霍闻川和一个名叫尤文化的络腮胡男人搭上话。 男人虽说叫尤文化,但实际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许春花一样,都是健谈的人。 在聊天中得知,尤文化进厂已逾六年,算是厂里的老职工。 尤文化一张口就像电站开闸,滔滔不绝,但话题都大同小异,王家儿子娶妻,李家闺女嫁人,诸如此类的家长里短。 霍闻川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到职工宿舍上,趁他纵马狂奔之前,抓紧问:“尤哥,厂里都有谁住职工宿舍?” “没几个,都是外地人。”多年的练就,尤文化嘴里不停地闲侃,手上的活计也丝毫不耽误。 相比尤文化的麻利,霍闻川则显得慢条斯理,一颗山楂不仔细清洗三遍不停罢,“你是本地人?” “我土生土长。”尤文化说:“咱们厂本地人多,都住家里。” 虽时今尚不是冬日,但手不停歇地浸在水里,即使隔着手套也觉得凉寒冻骨,霍闻川便把手搭在水槽边缓缓。 看到霍闻川的举动,尤文化嘿嘿一笑,“我才进厂那会儿跟你差不多,这几天还算暖和,等再过些日子,天气更冷,那才够人受。你不生两年冻疮,顺不透这活儿。” 霍闻川付以一笑,接着方才的话题说:“本地人居多,职工宿舍等于是荒废了。” 尤文化:“这两年是没什么人住,前几年可是住满了人,四栋楼就没有一个空的。家里条件不好的职工,都情愿住宿舍。还有那种夫妻两个都在厂里干活儿的,他们也住。” 根据尤文化的说法,现在的宿舍区基本处于空置状态,但任芊央求王秀芬给她另换一间时,王秀芬却又说没有空屋。 霍闻川隐晦询问:“倘若厂里再进一批新人,是否可以申请宿舍?” 尤文化把滤水框里洗好的山楂倒入桶里,“那有什么问题?剩这么多屋,再来一百号人都住得下。” 尤文化和王秀芬两人的说法相背,一时很难分辨谁言是真,谁言是假,只有想办法进入那些遮挡严实的空屋里查看究竟。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信息,夫妻两人都是厂里的职工也可以住宿舍,是否意味着邹清雨曾经也是厂里的工人? 霍闻川将刚洗干净的一颗山楂丢进滤水框,“要是一对夫妻只有一人是厂里的职工,他们能不能住宿舍?” 尤文化:“那不成,只有在厂里干活的那个人才给屋。” “我想起来,昨天在开水房碰到一位住宿舍的同志,好像姓路。”霍闻川故意只说一个姓。 尤文化脱口道:“路克行。” 霍闻川:“他是外地人?” 尤文化:“不是,他是本地的。” 霍闻川:“他在本地无住房?” 尤文化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说:“他的事,一两句话说不全。” 霍闻川:“你和他熟吗?” 尤文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凑到霍闻川耳朵旁,小声说:“哥哥好心劝你一句,这个路克行不好沾惹,你最好离他远点。” 如此看来,路克行的独来独往不只是他单方面的行为,厂里的人对他同样是避而远之。 “尤哥的话倒让我愈发好奇了。”霍闻川问:“他做了什么事?” “说不得,说不得。”尤文化转而又讲起别的事,显然不欲继续谈论路克行。 一号厂房。 张晴和在剥橘皮,傅平湘在去籽。 同样负责去籽的还有几个年轻女孩,而其中就有昨夜在食堂碰到的发箍姑娘丁羽。 傅平湘坐在女孩们的中间,海阔天空地吹嘘。 问到路克行时,因女孩们进厂都比较晚,最短的仅两个月,最长的是丁羽,但也不到两年,听其他人嘱咐过不要过多地跟路克行接触,但无人告知因由,所以不知道路克行的事。 张晴和身旁坐的几个人进厂倒是早,也知道路克行的事,但他们都避而不谈。 而且,可以感觉得出,他们对路克行的守口如瓶并非是迷案之地的保密措施,纯然是厂里人自己的行为。 也使得路克行身上的迷雾愈加深浓,引人猜度。 二号厂房的任芊和高茴,遇到的情况同样如此。 中午十二点,下工的铃声准时响起,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摘掉手套和口罩,结伴往外走。 姜银砚、霍闻川和宋翔三人刚走到门口,忽然有“滋滋”的电流声传入耳中,有人打开了广播。 广播员清一清嗓子,“昨天,我新学会一首歌,在这里献给天芳罐头厂每一位光荣的劳动人民,祝大家生活美满幸福。” “广播员的声音,”姜银砚在脑中搜寻,“好耳熟。” 宋翔也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我好像也听到过。” 霍闻川眸中掠过一抹厌恶之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富有磁性的嗓音回荡在天芳罐头厂每一个角落。 “他唱的《甜蜜蜜》。”撇开播音员的声音不谈,姜银砚乍然想起昨晚的口哨声,“住我们隔壁的邻居?” 宋翔有理有据地分析:“我认为应该是巧合,《甜蜜蜜》是这个年代的流行歌曲,深受广大年轻人喜欢。” 霍闻川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没有那么多巧合。” 走到一号厂房和其他人汇合时,姜银砚终于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黎云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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