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的暴雨几乎下掉了整个月的份额，接下来的每天都阳光正好。 莫宁非常锲而不舍，明明忙得脚不沾地，却不忘一天三通电话，定时定点打来催顾清越来平城。 尽管心里一早就有了决定，但一礼拜的期限还来得及有余地，顾清越就没有及时松口，在申城过得非常自由快活。 被搪塞几次之后莫宁有了经验，开始用条件诱惑她。 平城是美食盆地没错，但文化氛围浓厚呀，莫宁做好了功课奉上了接下来一个月电影资料馆的片单，并声称全部报销。 不得不说莫宁戳人心窝是一把好手，完全踩中了顾清越的喜好，立时就定了一周后晚间飞平城的机票，换来耳根清静。 平城是更典型的北方天气，早晚已经有些严寒的意思，干燥袭人，机场的航道灯一路蜿蜒出去，光晕柔和。 顾清越从机舱走出来时抬头就是如浓墨一般高高的天空坠着繁星点点，月色如水。 莫宁早早就举着令人社死的牌子在到达口等着，没有跟顾清越知会一声，美其名曰惊喜。 如果这个惊喜不包括走出来还没抬头就被塞了一扎花的话，可能她会喜欢的。 “surprise！”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顾清越被吓得连连退了三步，差点撞到后方的人，道歉的同时不忘剜莫宁一眼。 一身商务装看起来就精英气质浓厚的男人面露不悦，但在看见顾清越抬脸的那一刻就立刻收起了情绪大玩变脸，还提出可以互留一下联系方式。 对这种事已经有了经验，她脸不红心不跳地以“刚回国还没有办手机号”为由拒绝了。 恶作剧成功的莫宁在一旁看戏，笑得惨绝人寰，哪里有平日里工作上雷厉风行的样子。 但好在还做了个人，顺手打发走了邀约共乘专车的男士，伸手接过顾清越的行李箱，一边跟她交代：“我在Air大楼对面有套公寓，你就住那儿，以前也没人住过，日用品我都给你买好了，要还有什么需要的我明天带你出去逛逛。” “平时剧本会议你过个马路就成，方便一点，要用车的话我让助理给你开过去。” 顾清越无所谓这些，礼貌应下。 “明晚跟导演先碰个头，我定了个日料店。” 反正她也根本不清楚一般流程，全听安排。 提起来才顺便问：“噢，导演是谁？” 接到莫宁一个赞许的眼神wink，“李茵，《双姝》卖得不错，她喜欢你，看了你的故事才定下来了。” 顾清越闻言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李茵是个大器晚成的女性导演，早些年囿于家庭，一直口碑票房都平平。到近几年来才崭露头角，秦默凭《看见》拿了多少大小影帝，她就拿了多少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说是互相成就实不为过。全世界都知道自那以后她最爱用秦默，连《双姝》这种纯女性故事都想着要找他来客串的。 并不细心的莫宁没有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自顾自地说：“我就喜欢跟女导演的组，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这倒是大实话，顾清越赞同地点了头，注意被转移。 莫宁知道这是顾清越生平第一次来平城，特地带她游车河，当了一次本地导游开车绕行了几个著名景点。顾清越领她的好意，毕竟以平城这个交通状况，就算是临近午夜也堵得人没有半点脾气。能开车在大街上瞎溜达的都得是顶好的关系。 从故宫外围经过的时候，院墙的朱红色隐隐在暗光里透出来，顾清越第一次见，不受控地想起过往。 “我其实以前高中的时候想考平大的。”几近呢喃。 莫宁知道她没有参加高考就出国了，出言调侃：“那你成绩还挺好的嘛。” 越往城区里越是看不见太多星星，顾清越靠在车窗上，“我高二的时候看原来有个故宫院长的演讲，说是六百年的时候能修缮开放很多以前看不见的地方。” “我知道，单院长。前年满六百年，那会儿你因为《双姝》回国了吧，怎么没来看看？”莫宁扶着方向盘侧头扫了一眼右边的后视镜随意问到。 “后来就不喜欢了。”顾清越看着掠过的街景，想起当时的心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正好车停在红绿灯前，莫宁没再继续问，不动声色换了话题。 “你日料吃得惯吗？要不我们明天换个水煮鱼店？” 顾清越勾唇，“李导爱吃水煮鱼。” “你别诓我。”莫宁不信，觉得她指定是在报复机场那束花。 顾清越才不理她，摊手道：“你对李导有什么误解。” “你知道陈道正吧，他上次订了一家okase,那些专有名词我一个都听不明白。”中国胃本人吃得真是郁闷极了，“这个钱拿去吃水煮鱼能撑死一桌人了，生鱼片有什么可吃的。” “我接触的文艺片导演都这…样儿。”莫宁总结。 顾清越笑得停不下来。 陈道正属于比李茵这辈导演再前一辈，真正经历动荡的一代，对于艺术表达都要更尖锐一些。没想到生活里是这样的风格。 于是浅浅揶揄道：“你就是喜欢吃水煮鱼。” 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是猜中了没错。 走马观花游完街后莫宁很快调转方向驱车带着顾清越回了公寓，帮她设置好指纹锁就飞速撤了。 公寓坐落在内环黄金地段，一梯两户的大平层，全景落地窗，所有用品一应俱全。顾清越订机票那天莫宁就已经提前请了家政做了清扫，除了屋子因为常年空置没什么人气，各方面的环境无可挑剔。 顾清越转了一圈挑了个房间住下，洗漱完拿着pad靠在床头跟褚彬蔚视频聊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可能是运气不够好，第二天的平城空气质量奇差。顾清越不太适应，甫一走出门就开始疯狂咳嗽，那阵势吓得来接她的莫宁差点直接将人送医院。 “我对空气有点敏感。”顾清越坐上车解释，“等会儿就好了。” 莫宁想起年初还劝过她不如定居平城，资源集中，机会更多。如今只能讪讪开口：“也不老这样儿，就这阵儿。” 顾清越没当回事，低侃道：“那这两年国家治理有成效的呀。” 善于接受建议的莫宁最后还是换了一家高级水煮鱼店，价格虽不能媲美高级日料，但隐隐约约也听说是宰人不手软的。 下班期间的平城交通从不让人失望，就算是莫宁提前了两个小时就把顾清越捎上，辗转到达餐厅的时候还是差点就过了约定时间，停车的时候李茵发来信息说不用急，他们也才刚刚坐下来。 莫宁彼时正在跟一个其窄无比双边塞满了豪车的停车位较劲，没有在意李茵话里的不对劲，一直到两人并肩走到餐厅门口的玻璃外墙，莫宁翻开手机查看包厢信息才反应过来疑惑：“他们？” 约碰头时李茵只说因为个人喜好想提前见见故事原作者，随意一点就行，莫宁当然默认她是单人赴会，但已经走到这再纠结这些显然已经没有意义。 莫宁伸手捋了捋额前碎发，跟顾清越预告：“李导可能带了别人。” 知道她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微微停顿了下又安慰道：“没事儿，你要是不习惯就多吃点儿菜。” 还没来得及回话，服务员已经领着她俩走到包厢门前，象征性敲了敲就没有犹豫地推开了门，侧身让开了位置引她们进去。 顾清越心下涌起一丝不对劲，又因为长久没进食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跟在莫宁身后走了进去，抬眼的瞬间看见坐在里面那人的轮廓顾清越突然就感觉自己胃疼得快炸了。 秦默。 当然是秦默。 预设过无数次的重逢竟然来得这样猝不及防，他就这样没有预兆地出现在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微侧着身子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穿着休闲的棉质长袖衬衫，整个人看起来舒适又懒洋洋。 一直到李茵听见门口动静站起来迎人时，这位才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 时隔多年，顾清越和他的视线隔空对上，空气一瞬凝滞静默。 他下颌绷紧，眼底深邃得不见丝毫意外，很快彼此错开了目光。 在场只有莫宁最自在，开口叫了声李导，又与秦默打招呼：“秦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 不怪她有此一问，他时隔近一年的院线作品《声绿》正在紧锣密鼓的宣传期，一天同城跑六七场路演是基本操作，这种时候他理应在当空中飞人。 “总要吃饭的。”秦默语气平淡，嗓音是难掩疲倦的低哑。 视线平静地落在了旁边，脸上带着倨傲，“这位是？” 吐字清晰，清冽得不夹杂任何感情。 包厢里只有清脆的古琴声，顾清越闻言一下心沉下去。 李茵看不惯他这个作派，觑他一眼抢过话头，“这是小顾，来之前我跟你提过的。” 又走过来轻轻抱了一下她，说好久不见。 莫宁带着点笑意补充介绍：“说起来你还差点演了人家的小说，《双姝》嘛。” “噢，那可真是不巧。”秦默目光一直没有移开，不见有什么触动，轻飘飘地回。 空气里能闻见一点辛辣和檀香混合的气息，顾清越听到这茬儿躁意来得莫名，直直回看了过去，不想示弱。 “是不太巧。”语气结冰。 眼见氛围走向不对劲，李茵招呼大家坐下，“今天就是随便聊聊，离开机还早。咱们剧本也还没出来，也要等一下大忙人的档期。”她和秦默相熟，不自觉语带戏谑。 靠窗的方桌相对摆了四张雕花的实木椅子，屏风拦在身后。 窗外是半封闭的中式庭院，连廊与层叠的假山上雾气缭绕，打着朦胧昏暗的灯光，玻璃映出屋内的陈设。 李茵和秦默已经先行入座，莫宁拍了拍顾清越的腰间示意她往里坐。 如此一来就被迫与秦默相对。顾清越心情复杂，手就停不下来，按习惯调整了一下餐具，又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莫宁终于知道李茵说喜欢顾清越完全不是客套，平日里几乎不自己动手的大导演等她落座后居然主动倒了果汁递过去。 顾清越见状忙伸手去接，没能伸到位，就被秦默默不作声半途截下来。 只见他晃了晃杯子语气微酸：“怎么我没有这样的待遇？” 顾清越无所谓地把手收了回来没有说话。 “你不是不喝芒果汁？”李茵皱了皱眉，莫名其妙。 “现在喝了。”完全不讲道理。 还顺手将面前没动过的白开水给顾清越推了过去。 即便是李茵与秦默私交再好，也觉得此举太不礼貌，警告似的反手打了他一下。 “你怎么回事？”已经有责怪的意思。 “没事李导，我芒果过敏，喝水挺好的。” 顾清越出声解围，默默看了对面人一眼。 尽管并非是想象中的再见，但又似乎迟早都会有这一天。 如今的局面倒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好了。 这种场合下，既然给了台阶，李茵当然就顺坡下了，没有多想，只当顾清越大度温和不跟他一般见识。 莫宁在一旁边看乐子边翻菜单，不忘礼貌征求对面意见：“李导是星城人吧，是不是更喜欢吃辣？秦老师呢？” “无辣不欢。”李茵笑着答了，又瞥秦默，“别管他，他不挑。” 李茵可以不管他，但莫宁人精似的，点单的时候还是把菜单给了秦默。不知是不是有心唱反调，只见他翻了几页加的几道菜全是不辣的，李茵就当没看见。 点好菜开始聊剧本。 李茵先起头：“其实你这本小说我是不久前刚看完，篇幅不长，拍成电影体量是比较合适的。”《双姝》是大长篇，改编时实在做了很多取舍。 顾清越刚打算说话又控制不住咳了几声，喝了水平复下来打趣道：“改《双姝》的时候陈扬跟我说他都快疯了。” 陈扬是当时的跟组编剧，被折磨得心有戚戚，尽管已经从事编剧行业多年，但开机之后不断临场疯狂删改的组他也头一回遇见。 莫宁帮她拍了拍背，接着话头说：“但是出来效果很好的，没有一场戏是多余的。李导也擅长玩氛围。” 最后的票房也验证了这一点。 没有哪个导演不爱被夸这个，李茵面上笑容更加灿烂。 “新片子我已经有思路了，先卖个关子。” “完全意义上的硬科幻对我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有点难了，还是希望探讨一些别的。”透露得不多，却语气真诚。 毕竟是自己笔下的故事，即便是许多超现实的底色，但如果要改成科幻大片恐怕她自己都会露怯，顾清越很快想明白。 她了解过李茵过去的作品，甚至读过自传。早年时看得出来李导一直是塔可夫斯基的狂热影迷，在自己的作品里疯狂致敬过无数次，后来无论是拿奖还是大卖的作品都与她的偏好无关。现在她显然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和选择权，找回自我表达可能对于任何一个导演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不必忧虑，毕竟还有秦默这个王牌。 莫宁惯会聊天，绝不让人话撂地上，与李茵一来二去互动颇多。 多数时候在一旁倾听的顾清越注意力却总不自觉被对面的人引走，看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秦默极为偶尔地参与几句聊天，时不时拿起手机回信息，与她唯一的交流只有她掩面咳得厉害时伸手倒了次水，她低声说了句谢谢，不带什么情绪。 跟这家店价格一致的是这家店的上菜速度，不多时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一桌。顾清越秉持不知道说什么就多吃点儿的原则一刻不停地下筷，温热的食物下肚终于安抚了此前绞动的胃。 仿佛真是来认真吃饭的，自开始吃竟没有一个人再提一句工作的事。 “小顾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李茵大约有些受不了饭桌太安静，将话题递出来。 秦默筷子顿了顿，夹了一块鱼送进嘴里，好似完全不在意。 “不走了。”顾清越笑笑，视线锁在面前的糖醋小排上。 眼睫耷下来，声音很轻，“还是喜欢待在国内。” 话音未落就听见秦默低低嗤笑一声，“那怎么当时还要出国？” 这天根本聊不下去了。 顾清越下巴微抬，定睛看着秦默情绪不明的双眼，几乎面对面形成对峙的态势，双方都寸步不让。 心潮起伏之下她又开始咳嗽。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他等这个时刻足足等了整整一晚，终于找到机会发作。 秦默看着咳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心想，这个模样可真是可怜死了。 没等李茵为她撑腰，先举着杯子道了歉，“抱歉，开个玩笑。” 接下来一直到饭局结束秦默都再没有开过一句口，除了她饭桌上没有人将一句过分的玩笑话真的当一回事，如果撇开这个小插曲，这一晚已经非常圆满，有观点碰撞却也互相尊重，实在算得上相谈甚欢。 告别时李茵还惦记着顾清越的咳嗽，“平城这个雾霾不是一两天的事，我之前吃过一种喉糖还蛮有用的，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我回家看看明天让人给你送过去。” 顾清越摆摆手客气道：“不用麻烦了，我适应一下就好。” 李茵不赞同地与莫宁交换了个眼神，莫宁心领神会：“那我回头把地址给您。” 平城的深秋冷意逼人，不过是站在室外讲几句话的功夫，寒风已经将人吹透。李茵催着莫宁和顾清越赶紧回家，自己也跟着秦默的车一起走了。 跨过马路回到已经提前打开暖气的车上，顾清越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看了眼身边从刚才就一反常态一直沉默的女人，预感到了点什么。 挑了挑眉问：“你干嘛？” 莫宁表情古怪起来。 八卦地看着她，“前男友？” “……” “不是。” 顾清越神色如常，语气很淡。 “别唬我。”显然不信。 顾清越才不管她信不信，伸手把安全带系上催她开车。 完全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莫宁暂时战术性放弃逼供，边踩下油门边盘算换个方式。 “影帝是申城人吧？”随口问。 “嗯。”随口答。 “难怪点的都是不辣的菜，已经很多菜了最后还是加了一道糖醋小排。”感叹。 “你们本帮菜甜得不得了，我就吃不惯。” 护短的顾清越轻哼一声立刻反击：“你们平城菜咸得不得了，我也吃不惯的。” 莫宁乐了，指甲敲了敲方向盘，话音一转不按常理出牌：“但是他根本一下都没动过哦。” 全场吃辣吃得风生水起。 顾清越扭头不看她，扯了扯安全带不想说话。 “吃的最多的是你。”谜底揭晓。 “还要我继续吗？”莫宁体贴道。 车窗外的街旁种满了槐树，树影在微弱路灯下摇晃，和申城的街景很不一样，入眼都是陌生，却又处处都在提醒她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细心？”顾清越失笑。 莫宁不依不饶，似乎非要找到答案不可，继续当饭局柯南。 “李茵可能觉得你是客套，但我知道你是真的芒果过敏。” 如果这还不够。 秦默在聚光灯下多年，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的地位，做人处事一向滴水不漏，今日三番两次失态至此，总归不会是吃的不合胃口。 连迟钝如莫宁都看出来了，李茵生性敏感，又与秦默识于微时，对他的性子更了解，自然不会毫无所觉。 另一边。 李茵睨了一眼左侧明显心不在焉的人，“莫宁把地址给我了，我转给你？” 秦默侧头看过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看出来了？” 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李茵随手抽了张纸巾擦眼镜，无所谓道：“不要就算了。” 等了很久才传来闷闷的回答。 “要。” ……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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