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在窗棂的木樨已经绽了苞儿,露出淡黄的蕊来。 李三径阻止了正要上茶的侍从,让人换成绝好的芦花白。坛口一拍,醇香扑鼻,入口更是绵软纯正,毫无辛辣剐涩之感,纵使面前来客是个常年枕曲藉糟的酒徒,也要赞一声佳酿难得。 “李先行倒是个此中知己,”女子哈哈大笑,毫不推拒,将盛满的杯中物一饮而尽,“只是要喝这个,理应对坛而饮,先行武人出身,理应更洒脱些。” 她又将杯盏盛满,这次倒记得对李三径拱拱手:“说来也怪,先行与我是初次见面,就如此知我癖好,可见你我有缘。” 李三径独自饮茶,并不接人此话,唇边带笑,只是不达眼底:“谢监生应该知道投其所好这个词,若不如此,我怎么给监生下毒呢?”说着,她往后一倚,透过窗格子的桂花刚好落在她鼻下,好一缕淡香扑面而来。 谢重源被狠狠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李三径嫌弃地撇过眼,接着说道:“但谢监生毕竟是国子监祭酒的高徒,又是文渊阁谢学士长女,我即便有心,也不会如此。” 谢重源好不容易缓过来劲儿,再饮不下酒,微微往桌子里面推了下。 “李先行可真会开玩笑,”谢家长女连连摆手,文人的大袖飘来飘去,把脸上神情遮得严实,“我听闻先行曾随祭酒学习雅乐,你我细算还是师姐妹,你又怎会对我下手呢。是不是,师妹。” 国子监祭酒尚未发迹之时,曾为生计做过幼年谢重源的启蒙恩师,而李三径则是年长后才登门请教,这声师妹倒也算不上错。 但李三径就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任谁见到前世江上聚匪,沉船害命的仇雠都不会有半分好感,李三径着实不喜欢谢重源,尽管按照谢重源的说法是杀错了人。 衣冠冢内的墓碑前,谢重源依旧酹地:“师妹,我真不知你没带我的杀妹仇人同往,若知如此,我定不会派人下如此狠手。九泉之下,你且安心,我会帮你照顾好你的祖父夫郎。” 但凡有一丁点可能,李三径都能从江里面气得跳出来。 当时船上可不仅有她,还有黄金枭与一众亲兵,以及些许百姓。然而一个都没剩,全死在了江心。谢重源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全无记忆,好像没人处对着她衣冠冢轻描淡写几句话,便抹杀了去。 李三径觉得恶心。她当初以为照顾夫郎的话是句反语,生怕对方对云啾啾不利,又怕此人和其二妹一样起下不良之心,又急又气,偏偏那时她已是江中白骨,无可奈何。 随后,谢重源转身娶了展云。 “谢监生的两个妹妹,一个马上风死了,一个深夜派人潜进官衙大狱里杀人灭口,”此时,李三径全无顺着对方之言交好的意思,语带讥讽,“谢监生的妹妹可不好当啊,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谢重源再看向府邸的主人时,已变了眼神,极为冷酷。 这话本就是在往谢家长女的心窝子里捅。她在乎家人,无论两个妹妹如何不成气候,都极为敬重她。尤其是家中二妹,幼年时常常在她身边撒娇卖痴,就那么点好色的毛病也不算大事。 女子风流,本就是美谈。 若男子不愿意,大可以当贞洁烈夫一头碰死,还可以得个好名声。能活着到她二妹身边的,哪个也别装作无辜。既到了谢府,便该对二妹一心一意,结果那个叫忘情的居然还去府衙告官,也是三妹没经过事,才会做出昏招来。 至于另一个男子就更可恶了,分明自幼长在谢家,然而许多年养育就换来她二妹惨死,污名缠身,如此小人丝毫不知感恩,她又怎能不恨? 谢重源意有所指地说道:“忘情这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若没人给他担保,他绝不敢在公堂上攀咬。他背后的人,应该是素负盛名,既答应了保他性命,又保证让他后半生终身有托。可惜呀,那可怜人一个也没落到。” 她虽然远在京都,但说得与真相大差不离,所以忘情才敢在云啾啾面前说嫁同一个妻主。 李三径全无被指责的愧疚。 她又没说一定要娶对方:“素负盛名,也未必是真。我记得,谢监生的母亲当年为官时也是人口称赞,可在教女上实在令人不敢苟同。以至于,谢家女子犹如芦花随风,风一过便不知天高地厚,再没有立足于天地间的根苗。” 她说着点向已经被饮下半坛的芦花白。 谢重源站起身,今日在场的二人已经无需多说。 谢重源强压着火气,她并不是有意来寻不痛快的,都是要在官场上混的,又是文武之分,她也不愿意与对方明面上撕破脸,但面前的东道主显然没有这个意识。 她机缘巧合遇到展云被歹人欺负,却出手相救也是这个意思。若是小门小户的男子,她何必搭救,不就是看在美貌公子是御史中丞的幼子,又是骑远侯的未婚夫郎,才想要卖两户人家一个面子。 若是能借此事让李三径自愿把云啾啾送给她处置,那就更好了。 她本以为展云说对方被一个通房迷了心窍是男子间争风吃醋,毕竟女子为了男子一时情迷不足为奇,有道是珍奇尤物人人喜欢,但怎么能比得名利场上的利益往来。 可没想到展云所言句句属实,竟真是如此。 谢重源忍不住对着李三径发出明月沟渠之叹,也不用人谢客,回身拱拱手道:“李先行,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好男不侍二妻。有人当初入我谢府,也是他母父同意的,他能背叛我二妹,等见了更高的枝桠,自然也能背叛你。告辞!” 说罢,这位客人抬腿便往外走。 李三径也不顾对方有没有走出院门,把声音抬高,好像故意说给对方听见似的:“来人!泼水洗地!” 谢重源的脚步一顿,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三径手背上的青筋跳动,这位谢家长女回到归州的第一日救下展云,第二日就来她府里犬吠,真是讨人嫌得很。而且,对方此来绝对是存了要云啾啾性命的心,只是听她言语间毫不客气,才没有把真实目的说出口。 她活一日,对方有些忌惮,想杀云啾啾便要先对付她。 她死了……又有谁会帮她的夫郎呢? 可偏生,她不得不承认,她前世真的是死在了谢重源的手里,而且死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个意外。最后天子大怒,把江上的水寇全部给剿了,也没能查出背后的人。 新仇旧恨,无计可消。 ……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李三径抬头看去,见到云啾啾端着饭食进来,不等人说话,便一把将靠近的少年抱住。 她坐在椅子上,这样一来,就把脸埋在了对方胸口。 云啾啾是久等李三径,却始终见不到人来,听说客人已经离开,遂急忙忙把下人手里的早饭接了过来。他本是怒气冲冲而至,还想说对方做了噩梦就留他,梦醒了就不来见他。 但看李三径这个样子,他哪里气得起来,只剩下满心担忧。 他轻轻挣扎了下,却被抱得更紧,于是小声嘟囔道:“你好歹让我把托盘放下。”他生怕碗里的粥撒到李三径身上,急忙忙弯下身,伸长了手,把东西往不远处的案上放。 年轻的男子放下饭食,低头关切地问道:“是展云让人难为你了?” 他暗暗琢磨,只要对方说声是,他便偷偷潜进展云的宅子,看能不能找机会把人杀了。 然而李三径摇摇头。 他听到一个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叹息:“我在想,我得努力活着。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呀。” “说什么死不死的!”云啾啾气得也顾不得人挽留,直接挣开,却反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你是不是梦还没醒?” 到底李三径没有在清醒时说过不生他的气了。他难免还是不放心,以为是梦魇作祟,色厉内荏地安抚道:“我昨晚答应了的,我不去做危险的事,你当时听到了的,不许再生我的气,更不许为这个提死。” 他极其别扭,分不清安慰对方的同时,有多少害怕。 李三径却笑了,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两人相握的手上,还特意晃了晃特别认真地答道:“我不生气了。” 这辈子云啾啾刚刚到李府的时候满心戒备,李三径便以各种方式去摸对方的手,这会儿人自愿把手伸过来握,她欢喜还来不及,怎还会生对云啾啾的气。 “那你刚才是为什么不开心?”云啾啾并没有为这一句话展开笑颜,仍记挂着他进来时李三径的模样。 因为想起了前世。李三径死亡的证据摆在云啾啾面前,由不得人不信后,云啾啾在明知道谢重源等着他自投罗网的情况下,还是不顾生死要去报仇。虽然骑远侯府的唐老太爷等一众命夫不能接受来历有问题的人是归州先行的未亡人,但好在李三径的亲信还是认云啾啾为首的。 李三径有时也会想,如果云啾啾没有去报仇,靠着她剩下的那些人和归州先行府的钱财,能不能平安一生。或者说,如果云啾啾没有救她,就这样在远离城池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能不能长命百岁。 然而她想不出结果。 重活一次,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接近夫郎。而云啾啾,也刻舟求剑一般,在同样的江水流段跳了下去。更何况,已经染上呕血之症的人,怎么长寿? 水流漂浮不定,尸体再不见天日,李三径死去的那刻满心都是远在归州的夫郎,直到云啾啾自尽,她才想起应该骂一句水冷的。 但她没有跟云啾啾说这些,仅是轻描淡写地概括道:“救展云的是谢家人,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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