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每天都有载着满满粮食的马车络绎不绝驶入城中。襄王府如先前承诺的那样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只是开出的价格随行就市,很快就从最高的四百文一斗,一路降到了二百文、一百五十文、一百文,想来用不了多久,粮价就会跌破一百文一斗。 不仅襄王府购粮的价格一降再降,城中百姓看到每日都有大批粮食源源不绝运来,不再恐慌抢购反而持币观望起来,一时之间襄国竟出现了粮食供大于求的情景。各家粮行无奈,只得逐步下调每日售粮的价格,几乎恢复了平时的水平。 晁平算了一笔账,襄王府陆续购入的粮食,是名副其实地可以支撑一个多月了,足以帮助襄国平稳渡过这次缺粮危机,顿觉欣喜非常。可是,看到李善用仍然在来者不拒地大手笔购粮,真金白银每日里如淌海水一般从王府支出,他又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殿下,如今存粮已足够救济所发放之用,王府是不是可以停止购粮了?” 晁平前来求见的时候,孟湉正在书房之中沉迷于典工所刚刚送来的新制军械。这批军械只上手一摸就能觉出用料扎实、工艺精湛,仿的是京城将作监钻研出的最新工艺,比当地驻军的制式军械强上许多,十分对得起他投入的大笔银钱。 有了第一批铸造的一千套精良军械,武装出一支千人精兵来不在话下,孟湉满意地点了点头。 晁平见孟湉迟迟不语,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自顾自地在那里点头,心里不由一阵打鼓,这是一口答应了,还是压根没听他说什么?以他对殿下的稍许了解,这位似乎不是个会轻易驳回王妃决定的人呀。 “殿下……是同意了?”晁平思量半晌,试探地问了一句。 孟湉醒过神来,举目看向晁平,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得,他就知道,想驳王妃的回可没那么容易。晁平无奈,稍稍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城中的粮食已经够用了,殿下看是不是可以停止购粮了?” “购粮之事一概由王妃主持,买多少、何时停,全凭王妃安排,不必来问本王。”孟湉一听是购粮的事,立即就没了兴趣,心思又转回了面前的军械上。 自从入城以来,李善用马不停蹄地解决缺粮危机,而他的主要精力则都放在了重建王军上。当年襄国除国之后,原本的王军主力大多被入侵的卢奴人所杀,所余残部皆归入各州郡管辖,要想重建王军就必须依靠地方驻军。可是,州郡驻军被各方势力渗透多年,利益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绝非仅凭一道圣旨就能轻易收归己用,这正是皇上将兵部侍郎罗奇派来辅佐他的原因之一。 李善用那边大刀阔斧地借着购粮的机会,猛攻以万家为首的粮商联盟,利益纷争已经摆在了明面上,而他这边今后还要进一步将襄国军政财权统统收归王府,与四大家族的利益纷争只会愈演愈烈。若是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手中无兵无卒,只靠秦千里带着几十个从没上过阵、见过血的王府典卫,如何护得了李善用周全,又凭什么坐得稳王位?故而,他一到襄国就立即与罗奇商议,命他不惜成本、不计代价尽快武装出一支忠诚可靠的精锐。 孟湉欣然摩挲着新发于硎、闪烁寒芒的刀剑斧钺,心中涌起一阵快意,罗奇已在各州郡驻军中选取了一批身家清白、忠心可靠、资质上乘的士兵,与方修明一起带队操练武功阵法。待他们操练有成,再装备上这批精良军械,未来襄国王军所向披靡的核心精兵便成了…… 晁平立在原地,被孟湉的一句“全凭王妃安排,不必来问本王”砸懵了,他虽是第一次做王国官,可是来之前也托人打听过,各藩国王府之中不乏主弱臣强的情况,或有长史做主的、或有外戚做主的、或有承奉正做主的,可那都是亲王暗弱无能、子孙后继无人,才被外人把持王府权力。 这位襄王殿下,乃是正宗的皇子亲王,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又是初初到国,正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怎么竟会如此满不在乎地将权力交托给王妃?就算他不担心王妃会生出贰心,难道他对王妃的办事能力就能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吗?如今王妃经手的可是上百万银两的交易,不是内宅区区几百几千两的私账! 想到这里,晁平面色越发沉肃,躬身一揖,对孟湉劝谏道:“王府财力即便再雄厚也是有限度的,殿下刚刚到国,诸事百废待兴,既然城中存粮已经足够解决眼下危机,还该将银钱花用在更加需要的地方才是。” “你是说有什么事缺钱了?”孟湉心不在焉地说,“你放心,本王有钱,有正事缺钱了只管去向王妃要,王府的钱都是她管着。” “倒是不曾有什么事缺钱……”晁平觉得有些头疼,这位襄王殿下考虑问题的方式怎么如此与众不同?他说的是缺钱的事吗?他是反对毫无目的地挥霍浪费啊! 他不愿意无功而返,坚持劝谏道:“只是,王妃继续大批购入粮食,既是无谓消耗王府财力,也会更加吸引周边州郡府县流民涌入襄国,使管理压力剧增,实为不智之举。还望大王三思!” “不缺钱你在本王面前啰嗦这么久干什么!”这一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孟湉就怒了,斥道,“没事就退下吧。”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李善用走入了孟湉的书房:“殿下别着急,晁长史也是一番好意。” 晁平虽然对李善用的做法不满,但听到她的声音还是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这位王妃娘娘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节,安抚生气的襄王殿下很有一套。他侧目瞟了孟湉一眼,果见面上的怒色已经消失无踪。 李善用微笑着冲着晁平点了点头,温声问道:“晁长史是想问,百姓口粮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大批购入粮食吧?” “不错。”晁平连忙点头,甚至有点感动地想,还是王妃明事理啊。不过越是如此,他越想问个明白,“殿下刚刚到国,更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王妃为何如此毫无规划、不知节制地随意挥霍在根本没必要的地方?” “晁长史的顾虑倒也没错。不过,”李善用看着晁平,轻轻一笑,“你又如何知道我毫无规划?” 晁平神色一怔,犹豫了一下问道:“若有规划,那么这许多的粮食,是要用在何处?” 李善用笑吟吟地在他面上打量片刻,不答反问:“晁长史所说‘更需要的地方’指的又是何处呢?” 晁平不假思索地说:“国中官道与运河废弃多年,如能整修一新、重新使用,必将大利于国计民生。” 他曾任知县,有主政一方的经验,被任命为襄王府长史后,便找了许多襄国资料来研读,到了襄国之后又四处考察了解当地情况。经过一番查探分析,他发现襄国处于交通要地,曾有官道四通八达、运河沟通南北,亦是中原与卢奴等外藩往来的唯一通道,多年前附近藩国、州郡的商贸往来皆要仰赖襄国。 问题是,官道与运河贯通襄国多个州郡府县,维修养护所需的大量人财物力原本由襄王府居中筹措调配,然而末代襄王获罪除国之后,各州郡府县各自为政,受惠于商道较少的不愿意继续为此支付费用,而受惠较多的又不情愿花费自家的银钱为别的地方养护官道与运河。如此一来,曾经辉煌一时、沟通南北内外的襄国交通枢纽,便因官道与运河年久失修而日渐没落,自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各地客商亦渐渐星流云散。 按照晁平的想法,襄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并没有改变,既然商道废弛的原因是各州郡府县不愿意支付养护费用,如今襄国重新立国,不妨仍由襄王府居中统筹,将官道与运河重新整修一番,快则一年,慢则三年五载,襄国商道便可恢复曾经的通畅便捷,届时周边客商必定会重新云集而来,恢复襄国往昔的繁华便指日可待了。 “不错,晁长史果然高见。”李善用先是称赞了一句,继而一针见血地问道,“依你之见,修整官道与运河所需的人财物力,当自何处筹措呢?” 晁平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摊派到各州郡府县,由其各自负责本地的修整费用,行有余力的州郡再帮助穷困之地支付一部分费用。” 李善用追问道:“各州郡府县每年税赋收入皆有定数,今年又要因灾免税、收入锐减。哪里有钱支付整修费用?” “这种事情也有成例,”晁平是实实在在任过知县的,说起这些来自是头头是道,“一般遇到这种额外支出,地方官府都会向本地士绅豪族募捐筹款,这就是地方官员为什么必须与本地豪族打好关系的原因了。” 李善用点了点头,又问:“若是本地士绅豪族不肯出这个钱,又当如何?” “这……” 晁平被问得怔住了。以他的经验,地方士绅豪族一般不会与地方官为难,若是到了募不上款项的地步,必定是有了极大的矛盾冲突,而得罪狠了本地豪族的官员都是干不长久的,很快就会或主动或被迫地离开当地,也就不用考虑之后要如何与豪族相处的问题了。 然而,襄王是御旨钦封世袭罔替、镇守边国的亲王,若无意外,世世代代都是襄国之主,他要是与本地豪族冲突起来…… 晁平一阵心悸,忽地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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