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响过,二更人定,王府各处灯火已熄、一片寂静,唯有孟湉书房的窗口还透着光亮。李善用知道,这是在等她回去,心中微觉熨帖。 李善用把商七娘留在书房门外,自己进去。商七娘看看左右值守的两个侍卫,不敢造次,又不甘心走远,于是站在门前侧耳倾听,听到李善用的声音极恭敬地说:“回殿下,田严一案的证人商七娘求见。” 在商七娘看不到的室内,孟湉莫名其妙地看向李善用,想说有话直说呀,怎么客套起来了?李善用急用目光把他的话堵回去,又连打手势,让他配合自己。孟湉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过了片刻,商七娘才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今日天晚不便,让她明日再来吧。” 李善用道:“回殿下,商七娘说涉案的方修明有冤,她知晓内情,急于上禀。” 商七娘屏住呼吸,只听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今晚明早有什么分别?本王又不是审官,要是实在等不得,就让她去州府衙门喊冤吧。” 李善用似乎不敢再请,唯唯诺诺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商七娘心中焦急,州府衙门要逼问方修明的口供,必会动用严刑,他是习武的人,若有差池,一辈子的前程就毁了,想到这里她哪里还忍得住,推开门就闯了进来:“来不及的,如果等到明天,方修明就完了!” 房间中,明烛高烧,一位面容英俊刚毅、目光威严凌厉的年轻男子坐在上首,李善用躬身垂手立于下首,听见喊声响动,二人同时看向门口的商七娘。 商七娘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求襄王殿下救方修明一命!” 李善用长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商七娘受家人所累,始终不情愿出面作证,即便是求上门来,也抱着做交易的心态。如果她所言不尽不实、有所保留,对贸然插手此案、已经陷入被动的孟湉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如今她被逼到这份上,想必应该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了。 商七娘不知襄王已经卷入此案,不再能轻易抽身,担心他撒手不管,叫人将她赶出去,于是再顾不得自己原本的盘算,将她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田严因是冯家外戚,在绫锦院小有权威,掌管着最多的织机和女工,仗着户头的权力,对手下女工作威作福,谁听话便少发丝料、多给工钱,不听话的就多给丝料多干活、少发工钱。最初,女工们当然不肯受他辖制,向副院使告过状,也在院使跟前闹过事,可是院使、副院使忌惮田严是冯家外戚,都不愿得罪他,反正他每月足额保质缴纳织品,从不误事,不过霸占几个女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便都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绫锦院的女工都是入籍在册的,无故离开会被官府缉拿,院使又不管田严的事,女工们没了指望,渐渐屈服。时间久了,女工们反过来开始讨好田严,为了“争宠”还互相内斗,不肯听话的女工不仅要受田严磋磨,还会被其他人排挤欺负,日子过得万分艰难。如此数年下来,女工们个个对田严言听计从、十分恭顺,再也无人敢挑战田严的权威。 田严管着十张织机、十名女工,每名女工各领一张织机,原本相安无事。可是,年初帛州绫锦院被裁撤,女工分散到就近的几家绫锦院,田严也分到了一个,就是商七娘。 于是,问题来了。十张织机、十一名女工,织机要怎么分呢?没有织机就不能织造,交不出织品就没有工钱,没钱就活不下去。织机的分配权掌握在田严手里,他对女工们的权力更大了。 田严因娶冯家女而得势,自然不敢得罪妻子,但冯锦兰只看紧家门,一不许纳妾,二不许私生子进门,并不管他在外偷吃。多年下来,田严将手下女工尽皆淫遍,已觉不新鲜,新来的商七娘虽然年纪不轻了,但面貌姣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又知书达理、举止娴雅,通身气派不输大家小姐,田严一见便活了心思。 商七娘在帛州绫锦院跟的户头是个厚道好人,知道她家累甚重,对她十分照顾,谁知到了均州竟然落入这么个火坑,自然不肯依。田严知道她有一家人要养活,便不给她丝料与织机,料想等她活不下去了,自然会转过头来求他。 田严却没想到商七娘如此强项,她找到其他户头管的女工,谈好用他们的丝料与织机替他们织造织品,只收三分之一的工钱。因为她手艺精湛,织得又快又好,虽然要分三分之一工钱给她,但能多领丝料多交织品,每月的工钱不少反多,所以其他女工基本都愿意答应她的要求,她硬是靠着这点微薄的收入撑了下来,一直没向田严低头。 半年下来,田严没等到商七娘来献媚求和,反而对他越发冷漠不屑。田严靠着冯家的势力,顺风顺水惯了,何曾受过这种忤逆,他恼羞成怒,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光天化日之下闯到正在用其他女工的织机织造的商七娘跟前,将她打倒在地便要当众用强。 因均王之前提起要几匹轻容纱送人,方修明便到绫锦院来为均王挑选,恰好看到这一幕。他从小跟随抱一道人习武,受的教导就是以助人为乐、不可恃强凌弱,二话不说出手将田严制服,卸去手脚关节,丢到一边,然后去查看商七娘的情况。 商七娘被田严撕去半边上衣,露出一条雪白臂膀,却顾不得收拾,眼中满是狰狞杀意,扑到田严身边看准角度,全力一脚将他从台阶上踹了下去。那台阶有七八级高,田严被卸了手脚关节动弹不得,脑袋着地时撞上了一颗尖锐的石头,顿时鲜血横流、一命呜呼了。 商七娘一时激愤杀了田严,冷静下来以后想前去州府衙门投案自首。方修明听说了她的遭遇,十分同情,也后悔自己处置不当,如果不是他卸去了田严的手脚关节,商七娘也没那么容易置他于死地,待事后将田严押送到官府处置,商七娘不仅不会像现在一样落罪,还能得到田家的赔偿。 于是方修明说服了商七娘,自己前去州府衙门替她顶罪。这件事落到商七娘头上,便是杀人的死罪,落到方修明头上,有均王为他活动周旋,便算不上太大的事。商七娘本不肯受方修明如此大恩,但方修明说她家里父母兄长还等她养活,她只能答应了。 方修明在州府衙门转了一圈,就被均王捞了出去,王府给了田家一大笔赔偿,以田严失足跌死与人无尤结了案,亦不损田家与冯家的颜面。商七娘以为此事就算遮掩过去,从此风平浪静,谁知田家人会再生波澜,将案子翻到了襄王的面前。 “如果你所言属实,田严之死并不光彩,田家人为何要到本王面前翻案?”孟湉安静听着商七娘的讲述,等她说完,便指出可疑之处询问问。 商七娘侧头想了想,沉吟道:“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不过,我听修明兄提起过,均王不满冯家势大掣肘,有意削其势力,冯家亦因均王殿下的身世而心存忌惮。襄王殿下自京中来,不知本地事,冯老王妃又是殿下长辈,她若要蒙蔽殿下,殿下自然不会起疑心,正是冯家借由此事兴风作浪、辖制均王殿下的好机会。 “田严之妻是冯家旁支,仰仗冯家祖荫过活,如果冯家命她到殿下车驾跟前闹事,她必然听从。殿下若要查证,只需回想当日行程都有何人知晓,当可查知端倪。 孟湉心中一沉,这个问题李善用对他提起过,他已经查过一次,那日他要去绫锦院,只告诉过方修明。在王府中,有动机有能力对付均王的人并不多,方修明不可能自己害自己,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方修明在向均王报备时,被人听到,报给了老均王妃——毕竟老均王妃主持王府多年,在忌惮的庶子身边安插几个眼线,再容易不过了。 他看向李善用,李善用立时会意,回道:“臣命人打探过,上个月冯家曾向均王殿下提出联姻,被均王以孝期未满回绝。若依商姑娘所说,冯家由此愈发忌惮均王,想要借殿下之手制裁均王,亦未可知。” 有了商七娘这个人证,种种蛛丝马迹又若合符节,田严一案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孟湉想起那日面谈时,堂叔祖母高贵的气度、慈和的面容、柔弱的语气,以及谈起均王和她自己的孩子时痛苦懊悔脆弱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自幼生长宫中,也见过不少人心诡谲,未料这么容易就中了旁人算计,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愤,一时竟没了主意。 李善用站在一旁,不曾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商七娘一眼,商七娘立即醒悟,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冯家把持官府多年,方修明是均王心腹,这次落到他们手里,时刻都有性命之忧。可他实实在在是个急公好义的侠义之人,求殿下主持公道,勿令好人衔冤。” 商七娘这番话说完,孟湉“腾”地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走,李善用忙问:“殿下要往何处去?” 孟湉头也不回地说:“去见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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