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孟湉愣在了当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桩因斗殴引发的命案,背后居然会深藏着这样曲折幽深的隐情。 “不对,堂叔祖母明明说了,就是方修明打死人命,均王找门路捞人出来,她于心不忍还叫人多给田家赔偿……”孟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沉凝,低声喃喃,“你的意思是,因为均王不肯像其父祖一样做冯家的傀儡,冯家就指使田家人向我告状,借我的手奏请朝廷,惩治均王?” 李善用点头:“从目前查到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 “好一招借刀杀人!”孟湉的语气冰冷,其中意味幽暗莫测,“你说的这些都只是猜测,可有证据?” “此事涉及王府隐秘,急切之间还查不到实证。” 孟湉才要松一口气,李善用便继续说:“不过,冯家人在府衙势力甚大,这次他们奉了上命,又是故意要给均王一个教训,方修明落入他们手里,只怕会不审而罪、不教而诛。” 孟湉沉默了,他平生快意恩仇,最爱管不平事,最爱讲“公道”二字,所以当老均王妃以弱者的姿态对他控诉均王的种种“恶行”时,他并未怀疑,加上他对均王的第一印象本就不佳,他自然而然在强弱之间选择了帮助“弱”的一方。 现在,李善用告诉他,老均王妃与均王之间的确一强一弱,然而他却弄错了真正需要帮助的对象,自己送上门去,做了为恶者欺凌弱小的一把好刀。 烛影摇红,他肩背挺拔的身姿,却在墙上投下了扭曲变形的身影,夜风从半开的窗户传来,烛影随风闪烁摇荡,草虫夜鸣幽幽,一时间,房间里面静极了。 在宫中时,父皇溺爱他,母妃呵护他,资善堂的先生们教导他,伴读的宗室子弟奉承他,唯一与他立场相对的太子一直是他的手下败将,而李善用虽然算计过他几次,但始终都是摆明各为其主的立场,从来不曾虚情假意地骗他。 在他青涩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老均王妃这种对手,巧言令色、玩弄人心,利用他的善意为恶,她不曾像庆王世子那样对他刀兵相向,可对他的伤害却比刀伤更加惨痛深刻。 以后还敢不假思索地对人施以援手吗?孟湉扪心自问,不由自主地紧咬牙关,在颊侧绷出冷硬的线条,久久没有得出答案。 孟湉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他的所有需求都有人为他满足,可是现在,他明白这个难题没有人能帮他解决,秦千里不行、安顺更不行。他看向了李善用,她善揣人心、智计高明,她能从父皇掌中救出太子,能从天子之怒下全身而退,亦能揭穿庆王世子极力掩藏的弑父罪行——幸好,她现在是他的人了。 孟湉握住李善用的手,声音里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祈求意味:“继续查!所有人都听你调派,所有财物都为你所用,务必查明此案的真相,给我一个结果。” 李善用望着他的眼睛,面色严肃,心中却难得地轻松下来。孟湉一直以王妃视她,她虽然推拒,却也在日渐亲近的日常接触中不知不觉间失了警觉,有了这件事的契机,她可以自然地做回女官本分,免得发生更严重的后果。 “是!臣定当不辱使命。”李善用眉目舒展,躬身行礼,郑重应诺。 “大王,”孟湉长随安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位女子自称商七娘,求见李女官。” 孟湉不解何意,看向李善用,便见她目光一亮,拊掌而笑:“殿下才要真相,证人就送上门来了。”她快步走出房门,朗声笑道,“待我亲去迎她。” 商七娘与李善用谈话之后,察觉此事恐将再生波澜,于是决定去向方修明示警,谁知在他的住处没找到人,又按照他曾告诉她的办法找王府的熟人打听,得知方修明今天一整天都没进王府。商七娘立时急了,再三求了方修明的熟人帮忙打听,才知道他已经因田严一案被捕入狱。 商七娘焦急问道:“均王殿下有没有想办法营救?” “这次是朝廷行了公文,命州府衙门严审严办,听说还要严查均王府是否有包庇情状。”那人摇着头,扼腕叹息,“如此一来,殿下虽然与方兄交情甚笃,但也不好出手了。可惜,可惜,方兄此番只怕凶多吉少了。” 商七娘垂下头,咬唇不语,李善用曾说过的话涌上心头——孟湉是皇子,出了名的嫉恶如仇,不久前才查清罪行逼死了庆王世子。孟湉如果把田严的案子报到大宗正司,不仅均王会被夺爵,方修明更会丢了性命。 十几年前,商家突遭大难、家道中落,商七娘与父母和两个哥哥逃得性命、苟且偷生,之后又被迫背井离乡,辗转来到均州讨生活。两个哥哥正值壮年,但因伤致残,生活尚且不能自理,一双父母年迈,还要照顾两个儿子,一家人只能靠商七娘在绫锦院的微薄工钱过活。 朝廷下令严审严办,就是已经预设了对方修明极其不利的立场,如果她出面作证,恐将面临难以预料的险恶境况。她受方修明救命之恩,为其一死亦不足惜,可是如果她出了事,她的父母谁来奉养,兄长谁来照料?她一身虽轻,所系却是五条人命,容不得她肆意妄为。 可她若不肯挺身而出,岂非是将方修明弃于必死之地,枉为人哉! 她沉思良久,抬起头,问道:“听说襄王殿下住在王府里?” 对方连忙摆手:“襄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哪是你能求见的?快休提此事!” 商七娘道:“我哪敢痴心妄想求见襄王殿下,我想求见的是襄王殿下身边的女官李善用。请您帮忙传个口信:女官想知道的事,商七娘现在愿意说了。” 那人听说商七娘要找的只是一个女官,当即松了口气,痛快答应下来,托信任的人向李善用传信。不巧,李善用一回府就一直在与孟湉谈话,传信的人知道商七娘急迫,便找到安顺,说了是李女官下午亲自见过的人求见。安顺想到近日李善用一直在动用王府典卫查案,不敢误事,便将商七娘请到书房暂候,自去禀报。 一日之内,李善用第二次见到商七娘,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商七娘见到李善用,不行礼,亦不废话,开门见山问道:“听说方修明被州府衙门抓了,李女官想救他吗?”她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以她的身份,既然决定营救方修明,十有八九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她必须先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好。 在李善用打商七娘主意的同时,商七娘也在打李善用的主意。在商七娘看来,这人下午在她家里,为了让她说出真相,急得扒住门框不肯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看起来营救方修明之急迫并不下于她自己,应该愿意为了方修明出个好价钱。 李善用静静打量着商七娘,几乎要为她喝彩了。商七娘深夜求见,不知废了多大工夫才透过重重关卡将口信递到她面前,可想而知是对于营救方修明有多么急迫。然而当她终于见到李善用,居然能不慌不乱、沉稳以对,还反客为主地问李善用是否要救方修明。 李善用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岂肯反被商七娘拿捏,于是轻轻一笑,故意绕起了弯子:“我在均国这几日,多承方兄招待,听说他出了事,确实遗憾。” 商七娘倒是很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道:“以女官的聪慧,田严一案的真相想必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今天下午到我家来,难道不是希望我出面作证,证明方修明的清白吗?” “此言差矣。”李善用的态度与在商七娘家时大相径庭,她稍稍抬起下巴,用一种不疾不徐的轻慢语气说,“我是襄王殿下的女官,苦主喊冤喊到了殿下跟前,我没办法,只能想法子查呀。可是这案子过去了这么久,委实难查,我是山穷水尽了,才想到拜访商姑娘碰个运气。好在,现在州府衙门把这难啃的硬骨头接了去,想必定能尽快查明真相,给朝廷一个交待。 “朝廷既已介入此案,我们没必要多做逗留,耽误行程。我正要上禀襄王殿下,明日启程。” 李善用如此态度,大出商七娘所料,她开始沉不住气了:“可是方修明确实是冤枉的,州府衙门诬指无辜之人以死罪,难道女官可以坐视好人蒙冤受屈吗?” 李善用笑了,她所料不错,商七娘这是关心则乱了,可见与方修明关系果然不一般,很可能正是田严一案的关键证人。她好整以暇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是否冤枉,自然要等审过再说,商姑娘何以一口咬定州府衙门必会冤枉好人呢?” 商七娘见李善用竟然丝毫不担心方修明的性命,生怕她一言不合便赶自己离开,再也装不得不在意,也顾不上讨价还价,急道:“因为州府衙门全是冯家人,冯家人要拿方修明杀鸡儆猴,如今方修明被州府衙门抓去,哪里还有生路!” “你所说的冯家,可是指老均王妃的娘家?”李善用问。 “正是,那冯家……” 李善用抬手,打断了商七娘的话,严肃道:“你可要想清楚,冯家势大,均王尚难以抗衡。襄王殿下与我不过是路过此地,不日便要离开,你对我揭发冯家罪行,可曾想过后果?” 商七娘紧咬下唇,默默低下了头:“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是一桩普通的斗殴命案,实则关系到均王府与冯家百年的权力争夺,襄王殿下是最好的破局契机。冯家已经选择了襄王殿下,我也已经别无他路可走。” 李善用讶异地看着她,再一次为她的胆识所惊讶,这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织锦女工能有的见识与谋略。李善用开始对她的身世来历好奇起来。 “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随我前去拜见襄王吧。”李善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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