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向皇上复命之时,李善用正乘着马车离开皇宫,透过车窗向外看去,大乱之后的街道清冷肃杀、行人寥寥,宽阔的街道尽处,渐渐显露出一处府邸。观其形制,与普通高官府邸并无二致,却用着唯有亲王才能用的朱漆大门、青色琉璃瓦和蟠螭纹饰。 这样的府邸,如今全天下也只有一座,便是襄王府。 本朝行分封之制,诸王年满十六岁便离宫之藩,因此京城之中原本并无王府。孟湉年满十六岁之后,史贵妃想尽办法才为他争得待大婚后再就藩的机会,出阁封王后便由大宗正司在京城中修建王府。 依规制,亲王在藩国的王宫,王城高二丈九尺五寸、东西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阔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府内各类房屋数百间。可是,京城之中人烟稠密、贵官府宅林立,哪里找得出那么大的地方扩建王府。大宗正司只得奏请皇上,将空置中的原左相柳适之官邸暂拨予襄王建府,对原官邸不作大动,只重新粉刷装饰,配上彰显亲王身份的纹饰,规模远远比不上诸藩王宫,对于他作为最受宠爱的皇子身份而言就更显寒酸了。 马车一路行至王府,在门前换轿又行了半晌,李善用在垂花门前下了轿,当先看见一位中年妇人在此迎候。妇人梳着溜光的发髻,穿着板正的衣服,神情肃穆,正是襄王乳母郭妈妈。襄王尚未成亲,如今府中做主的,就是这位了。 郭妈妈迎上前来,李善用与她寒暄几句,便随她自穿廊一路向府内行来。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到一面落地大座屏,内里是一进窄小院落,当面是三间正房,正堂题着“爱莲居”的门额,左右悬有楹联一副,案上陈着瓶炉三事,氤氲着淡淡轻烟。 “先前不知姑娘要来,仓促收拾了此处,委屈姑娘暂住几日。”郭妈妈笑吟吟客气了一句,当先入室,走到主位前径自坐下,扬声叫门外候着的小厮端火盆进来暖屋子,又支使小丫头上茶水点心。 李善用冷眼看着她指东喝西、作威作福,端起茶盏缓缓啜饮,只不做声。 郭妈妈挥了挥手,满屋子的丫鬟小厮都退了出去,室内安静下来。 李善用精神一振,这一位做张做势这么久,戏肉总算是来了。 “前年选秀,姑娘想必也知道,出了那么一桩事,耽误得大王至今未娶正妃。说句托大的话,我一向把大王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是以有几句话,我腆着老脸,要交待姑娘。” 李善用看向郭妈妈,见她抬着下巴,不仅语气强硬,一张脸孔也是紧紧板着、神色严厉,不由觉得有趣,她如今还是东宫女官,不过暂住襄王府罢了,这位就至于急吼吼得给下马威了? 想归想,她面上一丝不露,只温温柔柔地笑道:“郭妈妈不必客气,有话不妨直说。” 郭妈妈见她柔顺,心中得意,鼻孔里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我们大王自幼管束甚严,一心读书习武,歪的斜的一丝儿也不去沾的,如今看来竟有些迂了,到了这个年纪,于男女之事尚一窍不通。 “大王如今在姑娘身上开了窍,我本该谢过姑娘才是,但这时候实在不合适,姑娘的身份也实在棘手。有些小情小意小心思,不是不能有,只是若因情思牵绊,误了大王的前程,宫里的贵妃娘娘头一个不会答应。” 郭妈妈牢牢盯着李善用的眼睛:“我现在就敢说,不管大王许诺过什么,姑娘这样的人在襄王府都不可能得到任何名分。所以,还望姑娘多想想日后的出路,万万不要自误才是。” 李善用万没承想郭妈妈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然有些怔愣,她自幼便学会了察言观色、洞察人心,过惯了走一步看十步的日子,难得有些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思索片刻才隐约明白过来,这郭妈妈竟然把她当成了攀附襄王的女子,顿觉哭笑不得。 从前皇后为了孟渥疑她,至少确是孟渥动心在先,不算无缘无故,可她与孟湉各为其主、立场对立,纵然偶尔私下往来,也是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她身为东宫女官,未来也许会成亲,但对方绝不可能是孟湉,而孟湉也绝不可能迎娶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普通女官做王妃,得是多天马行空的人,才能把他们俩往一处凑呢? “郭妈妈,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李善用不太确定地问道。 “误会?也许吧。”李善用的表情落在郭妈妈眼里,就成了被戳破了隐秘心思的不安。郭妈妈轻蔑的笑容里溢满了看透不说透的优越感,“俗话说,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姑娘现在虽然年轻鲜嫩,能勾住男人的心,可是没有名分的人,在这府里连个稍有体面的下人也比你尊贵几分。再过几年,王妃娘娘进了门,姑娘却人老珠黄,王妃娘娘要打发旧人也不过是吩咐句话的事。到那时,姑娘会流落到何处可就难说了,王妃娘娘若慈心些,或拿去外头赠人为妾,或指与随便哪个长随马夫做娘子,要是运气不好,堕入烟花也未可知。” 郭妈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掸了掸衣襟:“我知道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句句都是为姑娘着想的好话,听不听的姑娘自己选吧。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能说的能劝的都已说过劝过了,接下来的路就看姑娘自己怎么选了。” 李善用认真倾听她的话,左手食中两指往右手掌心里敲了两下,怀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情绪,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郭妈妈教训得极是,我记住了。” 待亲自送走郭妈妈,李善用再回来时就看见尔雅拿了块抹布,把嘴噘的老高在擦郭妈妈坐过的椅子,擦到半程又想起什么,丢下抹布去抓了一大把香料扔到熏笼里,然后骂骂咧咧地回来又开始大力擦洗郭妈妈踩过的地面:“呸,真晦气!满嘴里胡沁的下三滥!平白脏了好好的屋子,赶紧去去晦气。” 李善用觉得好笑,郭妈妈精心编排的一通浑话,没气着正主儿,反倒把尔雅气得不轻。她一向觉得尔雅性子躁,正该好好磨一磨,遂不去理会,自己在小小院落中转了一圈,心里算盘着下一步的安排。 尔雅嘟嘟囔囔半晌,收拾完屋子抬头一看,发现李善用完全无动于衷,甚至似乎还心情很好,忍无可忍地跑到她跟前抱怨:“姑娘还有心思逛园子呢,下三滥都欺负到鼻子底下了!那老货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是干什么的?腆着张老脸满嘴胡沁,拿姑娘当成什么人了!明明姑娘是襄王殿下亲自请回来的,她也太不把襄王殿下放在眼里了吧!” 李善用往被尔雅擦得锃光瓦亮的主位上坐了,取过茶壶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见她立在当地气得都快哭了,才慢悠悠开口道:“此人姓郭,是襄王的乳母,襄王进学的时候就出宫回家去了,后来她夫家出了变故,便央了史贵妃允她重新进宫当差。贵妃念她当差勤谨,又恰逢襄王出阁开府,需要个打理内务的可靠之人,就命她进府伺候了。襄王如今没有王妃,她在府里拿大些也是有的。” 尔雅瞪大了眼睛:“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善用执壶的手蓦地一顿,为了帮太子巩固储位,她这些年把史贵妃和孟渥都琢磨透了,别说是孟渥的乳母,就是他几岁尿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惜,在孟渥眼里这些都成了她勾结襄王的罪证……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强行把不愉快的画面赶出脑海,随口指了几件事,将郭妈妈留下的丫鬟小厮都支了出去。 “成王败寇,你姑娘这一局败北,这会儿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已是叨天之幸了,受人几句闲言冷语怎么了?不过是下马威罢了,就把你激得心浮气躁,让我还怎么指望你出门办事?” “出门办事?姑娘想办什么事?”尔雅一愣,太子谋逆,东宫都被查封了,他们两个人侥幸逃得性命,如今孤掌难鸣,还能办成什么事? 李善用说道:“殿下这事办得荒唐,我仔细想过了,好些地方都不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跷。眼下清元宫和东宫的人都被鹰扬卫看押起来了,能想办法为殿下查明真相的,唯有你我。” 尔雅疑惑不解:“姑娘是说,殿下带兵弑君谋逆,是受人逼迫的?这不太可能吧,弑父弑君是大逆不道之罪,殿下若连弑父弑君都不怕了,还有谁能胁迫他呢?” “这一节我也还没想明白,所以需要去查。”李善用蹙眉说道,“弑父弑君确属重罪,不过殿下临行前曾痛斥襄王不臣不悌,若他是受了襄王的算计构陷,就还有一线生机,我必要将真相公之于众,为殿下昭雪冤情、洗脱罪名。” “这……”尔雅犯难起来,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案子,就咱们两个人,真的行吗?别的不说,就说咱们眼下住在王府,进出都要受那老货辖制,连王府的门都出不去呢。” “我不过败了一次,你就这么不信我了么?”李善用自嘲地摇头一笑,“要是连这点微末小事都解决不了,还能做什么?难不成真如郭妈妈说的,留在这里以色侍襄王不成?” “也不是不行吧?”尔雅眼睛一亮,“襄王殿下生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对姑娘还这么好,姑娘也不吃亏呀!就说他抱着姑娘上马车的时候,你心动了没有?怦怦跳了没有?小鹿乱撞了没有?” “净胡说八道!”李善用被她花痴的样子逗乐了,勉力收住笑容,两手一拍,“干正事!干正事!干正事!你姑娘现在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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