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湉离开明光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迷茫的,皇上为什么突然松口答应李善用的事,又为什么让他主持太子逆案,无端提起豪族之弊又是为何?他隐隐约约发觉这事背后有一张巨大的网,甚至太子的突然谋逆,也不过是这网上的一个结而已。他一时间实在摸不清其中头绪,只得暂且不去想它,快步往昭阳宫走去。 如今的昭阳宫,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太子逆案事发后,人人都道这次太子之位已非襄王莫属,而为了让襄王名正言顺,皇上必然会立史贵妃为皇后。故而此时宫里处处人心惶惶,唯有昭阳宫内,个个喜气盈腮。 因着今日是自家儿子进宫,史贵妃不曾大妆,只穿了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梳了个简妆,插戴了一对金簪一对掩鬓便罢了。然而许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淡妆容难掩通身的雍容气度,兼之史贵妃一向保养得宜、肌肤光润,一双杏目剪水,银盘似的脸上隐有光华,正是国色天香、明艳动人。 孟湉一进昭阳宫,便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一边走一边任由宫女服侍着脱去外袍,来至史贵妃面前坐下,拈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就知道娘娘这儿有好吃的,一天一夜没正经吃东西了,给父皇当差实在太累了。” 史贵妃闻言连忙吩咐宫女去小厨房传膳,心疼地摸摸儿子的头:“这回可是辛苦我儿了。好在,你父皇心里终究还是有咱们母子的。什么代祭,不过是孟渥那小子失心疯了传出的谣言,害得我白白担忧了这几日。如今这太子之位你算是坐稳七八成了,我正想着该替你相看王妃了,从前为防皇后逼你就藩,才一直拖着,现在总算可以操办起来了。” “啊?”孟渥嘴里含着糕点顿住了。 史贵妃摘下戒指,净了手,亲自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仔细剥了皮,撕去橘络,一瓣瓣掰开,作莲花状摆进白瓷高足碗里,又在中间放了一颗虎眼窝丝糖充作花芯,推到儿子跟前,同时自顾自地说道: “我儿生得斯文俊秀,能文能武,前程正好,无论瞧上哪家的小姐,人家都得上赶着送庚贴呢。你娘知道你眼光高,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我选出来的王妃,无论家世、容貌、人品、才学必定都是上上之选。最最要紧的是能在朝堂上给你添些臂助,让你以后少受那些世家豪族的掣肘。” 孟湉听到王妃二字就开始走神,心思全飘到了李善用身上,算时间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王府,也不知道郭妈妈把她安置在哪儿了,她可还满意……他随手拿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谁知那橘子竟然极酸,酸得他整个脸都皱作了一团,连忙把糖拿起来含在嘴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 “哎呀呀,”史贵妃一脸得逞的笑意,伸手捏捏儿子皱巴巴的小脸,“忘了提醒你,这个橘子特别酸,是要配着糖一起才好吃的。” 孟湉气得直跺脚:“娘娘没事就爱捉弄我!” “谁让你不好好听我说话的?”史贵妃含笑瞪了他一眼,唤了宫女捧着巾帕漱盂进来服侍孟湉漱口。 “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孟渥不是胆大的人,怎么会突然作出这种祸事来?娘娘在宫里,就没听说过什么消息?” 孟湉漱过口,屏退宫人,与母亲说起正事,以防她再喋喋不休。他对父皇敬畏多过亲昵,心里话只敢对母妃说,从不敢随意对父皇倾诉,唯有他瞧上李善用这事,敢跟父皇提,却万万不敢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前贸然让母妃知道半点风声。 李善用纵然千好万好,只家世这一条在母妃这里就过不去,何况她曾在清元宫辅佐皇后,说不定跟母妃还有过什么过节。为今之计,要想让母妃同意他娶李善用,只能用拖字诀了。父皇对李善用的事已算同意了一半,只要拖到太子案办结,就能请下赐婚的圣旨,届时不管母妃再相中什么天仙般的姑娘,也与他无关了。 一提起正事,史贵妃果然放下了选妃之事,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自从前几年皇后得了毓秀堂的女官,就陆续找茬把咱们的人都逐出了清元宫,东宫更看得如铁桶一般,现在要得那母子的消息,越发难了。说起来,那太子傅姆不过才十几岁一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手段怎么就如此老辣,倒是我当年看走眼了。” 听母妃提起李善用,孟湉心里蓦地一虚,追问道:“那父皇就没说过什么?” 贵妃捧着个手炉,恹恹地说:“你娘人老珠黄啦,比不得那些鲜嫩文雅的梅呀兰呀的,皇上有一阵儿没来昭阳宫了。” 孟湉十分牙酸地侧过头,只觉得他娘矫情,谁不知道父皇为了她冷落后宫十几年,这会儿要装失宠弃妇可也得有人信呢。 他将方才御前奏对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问道:“依娘娘看,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贵妃神情严肃下来,听罢思量良久,目光渐渐灼热:“皇上不满世家豪族已久,这次太子谋逆恰是一个名正言顺翦除豪族势力的机会。皇上摆明了想将案子往大处办,但豪族树大根深,不易动摇。皇上命你查办太子逆案,便是要你来做这个急先锋。太子母家是世家之首,世家就是东宫的根基,咱们想谋取储位,就得先斩断东宫的根基。这一局火中取栗的难题,就是皇上给咱们出的题目了。” 孟湉疑道:“把案子往大处办,是怎么个办法?” “皇上不是赐下了尚方宝剑,无论贵贱贤愚,皆可先斩后奏么,鹰扬卫也仍在你手下听用,只要查明与东宫曾有往来的官员士民统统缉捕归案,京城豪族必定有大半都逃不脱干系。” 孟湉讶然失声:“这不是大兴冤狱吗?” 史贵妃缓缓摇头:“这叫图穷匕见,你父皇忍了世家豪族二十年,如今到了分胜负的时候,皇上既把这差事交到了你手上,就必须扎扎实实地办漂亮了。” “可是,这样办案肯定会有人被冤枉的!” “你这傻孩子!”贵妃笑了,想再解释些什么,又咽了回去,终究只是抚着他的头嘱咐道,“既然皇上有命,你就只管奉旨办案去,最终如何处置,都得听你父皇的,你烦恼什么? “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等我与你舅舅商议一番,过几日就安排人推你立储。” 母子二人谈谈说说,敲定了下一步的方向,眼看天色不早,孟湉便告辞回府。才出了昭阳宫,迎面遇见几个内侍捧着明黄袱子盖着的托盘列队走来。为首的见襄王在前,忙止住脚步,垂手躬身,避道路旁。 孟湉扫了一眼,见那为首的眼熟,是小时候随父皇住明光宫的时候伺候过他的冯内侍,不由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老冯,你这是干嘛去?” 冯内侍知道这位二殿下是骄纵惯了的,今天这趟差事又于他有些小小瓜葛,故此将头埋得极低,只盼能混过去,谁知孟湉眼睛利得很,只得上前几步跪地行礼,谄笑道:“请襄王殿下安。小的奉旨往后宫颁赏赐。好些日子没见,您老人家又长高了,可真是社稷之福啊。” 孟湉漫不经心地问:“赏的是哪宫啊?” “是昭阳宫。”冯内侍越发深地躬下身,盼着这小祖宗快点说个“滚吧”,放自己太太平平办差去。 “呦,父皇赏我娘的?那我得看看。”孟湉不由分说便把托盘上的袱子一一掀开。 冯内侍哪敢阻拦,只得退到一旁侍立,任孟湉随意挑拣翻看,暗自叹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撞上了这位天魔星,只怕不脱一层皮是绝难善了了。 几个托盘上捧的大多是些绸缎珠玉等物,让人看了只觉乏味,唯有正中一个托盘上明莹莹地呈着两串圆润饱满的珠串。那大红的颜色秾艳欲滴,每颗珠子上都以极其细腻的笔触雕着不同的花朵、动物,娇俏可爱、栩栩如生。 孟湉“咦”了一声,拿起那珠串:“这是什么?” 冯内侍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赔笑:“殿下好眼力,这可是个好东西。上个月,辰溪从矿里挖出来一块拳头大的光明砂,地方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辰砂王,不敢亵渎了,命人快马贡进宫里。陛下见了也说难得,就让将作监拿去磨成珠子,总共才得了两串,皇上自己都没留,让赏给昭阳宫的梅娘娘,说是佩了能镇心安神、诸邪不侵。” “梅娘娘?”孟湉明知故问。 “就是三皇子的生母梅才人,现住在昭阳宫偏殿的那一位。” 孟湉才听史贵妃抱怨了一句什么梅呀兰的,再度听人提起,两处相合,便想起了前事。那梅才人原本是贵妃身边的女官,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怀了身孕,让贵妃生了好大一场气。皇上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将她只册了个才人,仍安置在昭阳宫受贵妃节制,连三皇子都不许她留在身边,抱到了明光宫由皇上亲自抚养。但听史贵妃所言,这梅才人竟似借着太子逆案趁虚而入,有了起势。 孟湉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不认识。” 他对着亮处捻捻珠串,眼前忽然浮现出方才给李善用上药时触过的那一段纤细皓腕,不由动念想看看这大红珠串戴在她手上是个什么光景。这丫头最是个嘴硬心软的,明明心里有他,却满口家国大义,总惦记着压他一头,如今太子获罪,皇上准了她入襄王府,正该送一份像样的定情信物。孟湉遂把珠串往怀里一揣:“这倒是个稀罕物。行,我要了。” “殿下,殿下,这是皇上赏梅娘娘的。”冯内侍急出了一头冷汗,弄丢了赏赐可就没法交差了,只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哀求他收回成命。 “什么梅娘娘,你伺候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忘了昭阳宫的主子姓什么了?”孟湉登时沉了脸。这起子奴才惯会捧高踩低,那梅才人与三皇子还没如何,就敢驳他的回了! “小的糊涂,小的该死!”冯内侍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接着磕头,“昭阳宫的主子自然是贵妃娘娘,可是这东西是从库房领出来的,小的交不了差,小命难保啊。” “谁要你的贱命!”孟湉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骂道,“没见识的奴才,什么东西也当个宝贝,小时候父皇连玉玺都赏过本王玩呢。你回了明光宫只管照实回禀,有什么说的,让怀管事自己来问我。” “是是是……”冯内侍俯首在地,直等到孟湉走远了才站直了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跟的长随赶忙地上手巾,给他擦脸上的尘土,小声抱怨:“公公是打小伺候过襄王殿下的人,如今在御前也有些体面。殿下太不念旧情了。” “你不要命了,连襄王殿下也敢编排!”冯内侍斥骂一声,那长随吓得立刻跪下磕头认错,“没瞧见这位主子翻翻手,连东宫都变了天么。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嘴,难保就有人来管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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