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明光宫外,当值的禁军环拱肃立,明光宫管事牌子怀恩亲自带着几个内侍于廊下垂手默侍,见到襄王来到,立即趋前几步,高揭帘栊,孟湉趁便往里略一示意,递过一个疑问的眼色,怀恩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引了孟湉进去复命。 皇上正在明间的紫檀大案前看奏疏,孟湉行过礼,呈上拟好的条陈,奏报此行的情况,鹰扬卫在他身后流水一般抬进数个红木大箱,内里皆是自东宫抄出的文书卷册。 十几个八尺高的昂藏男儿提抬重物在殿内进进出出,人人皆屏息轻步,竟是呼吸之声不闻。 孟湉屏气凝神,低头垂手立于阶下,静候皇上垂问。 皇上随手翻看,墨迹未干的条陈上只一条一条列明了自东宫抄出的物证,旁的一句也没说。 “可抄出了孟渥勾结朝臣的罪证?”皇上问。 孟湉躬身回道:“东宫文书卷册俱在此处,臣奉旨查抄,只管录簿封存,未敢私自翻看。” 皇上极重君臣之份,孟湉自幼受宠,久在御前随侍,自然知道他在意什么、忌讳什么,因此越是公务奏对,越是谨慎谦恭、从不逾矩。 “东宫臣僚呢?可有人招出什么?”皇上又问。 孟湉垂首回禀:“已交鹰扬卫收押,臣未奉圣旨,不敢私自审问。” 皇上不再说话,殿内一时静极,只有紫檀大案上陈设的垂恩香筒中,零星传来香料燃烧的哔剥之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孟湉额上渐渐渗出了薄汗。父皇膝下只有两个成年皇子,太子平白无故突然谋逆,谁不暗自疑心是受了他的谋算,可是他自己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啊!天知道他在三天之前,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收拾包袱滚去襄国了呢!他不过就是按照太常寺的要求老老实实地为南郊大礼斋戒,该吃吃该睡睡,不该做的事一星半点也没做,怎么一觉醒来,他就成了涉嫌构陷长兄的人了呢? 太子的嫉恨他从没怕过,群臣的怀疑他更当是浮尘,掸掸就散了,可是皇上最忌讳兄弟相争、骨肉相残,若是生了疑心,即便他再受宠爱,也万万承担不起。因此他百般避嫌,从东宫抄出的东西、扣押的人统统交皇上的亲信鹰扬卫指挥使处置,王府典卫只在东宫外守卫,不入室、不动手、不多问。 “你这孩子倒是老实。”皇上叹息一声,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孟湉偷偷抿了抿嘴,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想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见到先惠敬太子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兄弟们一处在资善堂里上了三年课,只记住了太子杏黄袍襟上的纹饰,竟没记清太子长什么模样,现在说来真成了笑话。”皇上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谁知那竟是个短命的,才二十几岁就一病薨了。朕当时想,那杏黄袍子真好看,朕也想穿一穿。可惜,朕不是皇后嫡子啊……” 皇上没有继续说下去,陷入了对陈年旧事的长久回忆之中。 后面的事情孟湉知道,当年先惠敬太子薨逝后,最年长的嫡子便是晋王,身份既尊,又卓有战功,原是最顺理成章的储君人选,却因为种种缘由迟迟未得册立。直到几年后先皇驾崩,今上继位,晋王不服,借正旦入宫朝贺的机会行刺御驾,结果事败被擒,落了个全无下场。 有什么东西在孟湉心底暗流涌动,虽说“国家建储,礼从长嫡”是祖训,可父皇也不是嫡子呀,如今太子获罪,父皇却没来由地跟他讲古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皇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随手在御座上一击:“人人都道这把椅子是个好东西,可唯有坐在这上面的人才知道其中难处。两年前,朕命户部勘测天下税户、田产,竟有大半都握在豪族手中。江南路岁入不过十二余石、荆湖路不过十八万石,可那诸姓豪族岁入都在百万石以上。呵,国家营田数十年,富庶之地一路的岁入还不及豪族的零头。 “再加上祖宗规矩优待豪族世家,田产免交赋税、佃户免服徭役,更有无数小民将田产投献豪族以避徭役。长此以往,国库益空、豪族益盛,再过数十年,不知这大好河山竟是谁家天下! “嘿,朕倒盼着朕那太子长兄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替朕挑起这千钧重担。” 孟湉深深垂着头,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缄口结舌半个字也不敢说。 他曾听母妃提起过,父皇当年之所以能力压晋王得登大宝,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世家势力遭到裴思后和晋王舍弃后,转而投向了娶了谢氏女的父皇。为此,父皇登基之后一直对世家豪族加倍优容,却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吐露不满之意,这背后的含义实在令人心惊,纵是孟湉一向肆意大胆,闻听此言也不免心底发寒。 皇上沉沉叹息:“国家多病,孟渥不堪大用,待朕身后,还有谁能继朕之志?” 孟湉的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地砰砰敲击,几欲飞出,转念又强自按捺住心中激动——皇上此言,到底真心,还是试探?他竭尽全力维持住语气平稳:“太子殿下尚年轻……” “咔嗒”,皇上冷不丁在御案上一敲,问道:“你还叫那逆子作‘太子’?” 孟湉心中一凛,一股森凉寒意顿时自足底上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父皇想做什么只会直接去做,哪会这般多费口舌,再则父皇极重君臣之分,储君废立自是乾纲独断,怎么可能与自己议论? 对危机的敏锐直觉顺着万千毛孔浸入四肢百骸,纵然殿内一片宁谧,可孟湉的直觉清楚地告诉他,只要一句话说错,自己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强定心神,摒除心中横生的私心杂念,躬身恭敬回禀:“东宫册立有年,今虽有过犯,尚未有旨废黜,臣自当守礼。” 皇上眯起眼睛,透过淡淡香烟白雾望向阶下垂手恭立的儿子,这孩子从小便生得像他,不仅相貌肖似了六七分,连性子也随了他那股不服输的狠劲,每次看见这孩子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便忍不住多宠爱几分。不想这孩子在心眼上也随了他,越长大心眼越多,竟比他在这般年纪的时候还要沉稳许多。 ——倒是不如小时候好糊弄了。 皇上将手中的条陈丢到案上,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太子傅姆李善用现在你的府里?”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在孟湉耳中却不啻雷霆。他早听说皇上的耳目无处不在,从没想过能瞒下这事,只是这件事好说不好听,成年亲王劫夺东宫女眷,往轻处说,是弟弟不悌兄长,往重处说,便是窥伺储君、秽乱宫闱。所以,他想着先紧着办好皇上的差事,等风头过了再慢慢禀告求肯,谁知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父皇突然提起,莫非想要追究,或是仍在试探? 无数的念头瞬间转过,孟湉深吸一口气,回禀道:“正是。” “你长兄宫里的人,你要去做什么?” 孟湉抬起头,看着皇上,种种应对之策在他心中如走马灯般轮转,他果断地拿定主意,慢慢绽开了一个羞赧青涩的笑容,一步步走到御座跟前,亲昵地偎在皇上腿边坐下来,仰起头,眼睛里一点一点漾起光:“我喜欢李善用,要娶她当王妃!” 既然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倒不如实话实说,免去不必要的猜忌,何况这件事若想办成,暂且先不能让母妃知道,只能求助于父皇。孟湉故意转换了称呼,不再把自己当做一名御前奏对的臣子,而是作为一个向父亲倾诉少年心思的儿子。他自幼受宠,更出格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父皇都是一笑置之,从不因小事责他。如今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女官,就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怎么罚他都接着,父皇总归不会偏听小人编排,不相信他这个亲儿子。 皇上深知史贵妃的心高气傲,她心目中的儿媳妇必定是要四角俱全的,绝不可能放任他与一个女官生情,何况这女官还出自东宫,因此并不肯轻信他的话,垂目望着他,沉声问道:“哦?你是成年亲王,她是太子傅姆,如何生了情愫?” 孟湉仿佛没听出这问话中隐藏的杀机,鼓了鼓腮抒发少年的烦恼:“我瞧上李善用,可比她做太子傅姆早得多了!那时候她才刚从毓秀堂出师,还梳着总角,生得又漂亮又机灵,比娘娘宫里的宫女们有趣多了。我央求娘娘将她要过来,可娘娘不肯与皇后娘娘相争,我只好眼巴巴看着她进了清宁宫。” 童年往事历历在目,孟湉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眉眼弯弯,嘴角不停地往上翘:“后来,她当了太子傅姆,陪着太子到资善堂读书,我们才又有了见面的机会。相处多了才发现,这小丫头片子可真了不得,一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能把人气个倒仰,偏还没办法跟她置气。我还是想要她,这丫头脾气倔,口口声声‘国家建储,礼从长嫡’,一心一意只愿追随太子,我拗不过她,只得罢了。 “前段时间在玉津园,我行猎时差点被毒蛇所咬,她恰好在旁,不假思索地以身相代,替我挡了蛇伤。那蛇毒性剧烈,我眼看着她在我面前倒下,头脑之中一片空白,生平头一次知道害怕是什么滋味,可是您猜她怎么着?她忍痛强撑着告诉我怎么帮她清创去毒,疼得厉害了就咬着牙骂我,和普通的娇弱女子一点也不一样。后来,我送她回房,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恢复血色,那一夜极安静,安静得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这才明明白白知道了自己的心意——这辈子、那个人,就是她了。 “我幸得父皇和娘娘宠爱,想要什么还从来没有弄不到手的,唯有她是个例外。如今有了契机,我定要让她倾心于我,心甘情愿做我的王妃,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人。她不过是个女官,与闻不了东宫机要密事,父皇就开恩让她留在我府里吧。我保证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要是查出她确实与案情有牵涉,我再把人送回来便是。” 皇上耐着性子听完了他这番不伦不类的表白,面色越来越和缓,再开口时,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儿笑意。 “想娶媳妇?” “啊?”孟湉猝不及防地呆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腾地从发际线红到了脖颈。 “你来主持孟渥的案子,朕把尚方宝剑借你,无论贵贱贤愚,不听传唤的都可先斩后奏。这桩差事,你给朕办得漂漂亮亮的,否则休想娶媳妇!” “那……李善用怎么办?”孟湉不由结巴了一下。 皇上极其顺手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先留着吧,等办好了差事,再来请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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