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可算找到你了!”孟湉看到李善用,目光当即一亮。 “襄王殿下,来东宫有何贵干?”李善用神色冷淡下来,站起来一丝不苟地行礼。 孟渥临行之前对于谋逆的动机语焉不详,但字字句句都在指斥孟湉,何况她亲眼所见在资善堂时他就乐此不疲地欺负打压孟渥,要说孟渥突然有此荒唐之举,背后没有孟湉的算计,李善用绝不相信。她如今虽然落魄,但既已认定孟湉为谋算太子的敌人,就断不肯在他面前失了风骨。 孟湉仿佛压根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并未回应,只定定地望着她。 平日里永远成竹在胸、光彩照人,特别是在他面前从来不肯低头的太子傅姆,如今沾染了一身尘埃,衣服皱巴巴的,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只得素袜蔽体,走动之间隐约能看出微跛的迹象,最令人瞩目的是白嫩脸庞上横着一道鲜红的肿痕,十分触目惊心。 孟湉大步走到李善用跟前,微凉的手指轻而缓地触及她面上的伤痕。她诧异地抬头地看过去,发现那平日总是骄矜自持的面容,此时竟似乎带了些急切。 “李善用,他竟敢如此待你!”孟湉语气冰冷,向后一伸手,便有随从立即呈上一个精致的药盒。他用帕子净了手,接过药盒,亲自剜了一豆药膏,极轻柔地敷涂到她面上那道伤痕上。 李善用心头火起,她是技不如人、做了他的手下败将,但也容不得他落井下石、嘲讽侮慢。她后撤半步,侧头避开孟湉的手,举目冷笑道:“是啊,太子殿下不愿我犯险,非要我留在东宫,虽然气急败坏了点儿,但终归是好意不是么?其实若是我在,今日局面如何犹未可知呢。”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外强中干,强撑着一股气势,梗着脖子狠狠盯着孟湉。 孟湉什么也没说,牢牢握住她的肩膀,不许她走开,沾了药膏的手指认真地在她脸上轻轻揉搓,仿佛为她涂药才是眼下最最要紧的事。 待涂完了脸上的伤痕,孟湉再次拿起药盒取药时,才随口说道:“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他的好意就是把堂堂太子傅姆摆布成这副狼狈相?他的败局是注定了的,就算你在又能如何。” “成王败寇,这次是我技不如人了。”李善用挣了两下挣脱不得,低垂眼帘道,“不过,父子间血浓于水,不是能轻易挑拨离间的,且陛下又极重孝悌之道,我劝襄王殿下不必得意太早。” 孟湉仿佛没听见她的挑衅似的,在她面前直直地矮下了身,专心地往肿成馒头的脚上涂药:“一会儿跟我回府,早知他这么暴殄天物,当初我就不该让着他。” “殿下在说什么胡话!我是东宫的人,跟你回什么府?”李善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孟湉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震惊之下慌忙用力欲将脚从他掌中抽出,谁知那伤脚一受力,又疼得钻心。 “别动。”孟湉沉声说,起身将她抱起,放到墙边的椅子上,然后低头继续专心涂药。 李善用警惕地看着孟湉,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一个人,今天不仅纡尊降贵给她涂药,竟然还如此温柔小意,简直像中了邪似的。 众人看着他们二人,也被孟湉大不寻常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室内静默半晌,慧珠哆嗦着手指着李善用尖声叫到:“好啊,你果然勾搭了襄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厚待于你,你却仗着几分姿色勾引襄王,干出叛主投敌的勾当,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贱货!” 李善用向众人望去,慧珠的目光愤恨不平,其他女官和宫女的目光也越来越冷,甚至连尔雅红肿未退的双眼也犹豫地看向她。 孟湉对一切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仍在认真涂药,看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她红肿的脚踝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自顾自将药膏涂到满意的程度,才站起身来,用干净的那只手宠溺地揉了揉李善用的发顶:“好了,马上就不疼了,你在这里坐一坐,我找人问几句话,然后就带你走。” 李善用:“……” 说完,不等李善用回应,孟湉便转过身去一摆手。秦千里会意走上前去,高声对在场一众女官宫女问道:“有一个人,进东宫大概五六年,常在太子身边,很受器重,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谁?” 这次奉旨查抄东宫,除了李善用之外,孟湉还想带走一个人。近几年来他明显感觉到有厉害人物在太子背后出谋划策,将曾经名声不佳、备受冷落的孟渥,推向众朝臣面前博得美名,再一步一步巧施妙计、四两拨千斤地盖过他的锋芒,直到几次推波助澜送孟渥入主东宫,此后的一桩桩一件件更是对孟渥巩固储位大有助益。若非此次生变,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逼出京城就藩,彻底失去争储的可能了。 眼下风云突变、暗流涌动,若是容留这样一个人在暗处搅风搅雨,他连觉都睡不安稳。只是此人正应了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无论怎样查访,也无从知晓此人身份。东宫上下人口众多,竟从无一人得见他的尊面、知道他的姓名,为了方便称呼,孟湉便给他起了个诨号,叫“东宫先生”。 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是迷惑,不知孟湉说的究竟是什么人。 李善用在东宫多年,一向得皇后娘娘器重,众人皆知她身为正六品太子傅姆,秩同司字女官,是东宫女官之首,关于太子的所有大情小事皆由她统管,却少有人知道她除了普通女官的职责,还暗中为太子出谋划策,便是她每日出入继德堂,众人也只当她是随侍太子,没想过她竟还统管着继德堂僚属。 这些人里,唯有尔雅知晓李善用的这一重身份,缩在角落里一个字都不敢说,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宫僚佐之首,还能有谁值得襄王亲自下降查问,何况符合襄王所说的几个条件的,只有李善用了。尔雅追随李善用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她这几年施计坏了襄王多少谋划,要是暴露身份落在襄王手里,下场只怕比落在皇上手里更加凄惨。 李善用自然也想到了此节,不由心中狂跳,面上却仍旧一派镇定自若:“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此人?”孟湉不答反问。 李善用摇了摇头:“没有这个人,东宫都是从小伺候太子的旧人,最短的也待了十来年。” 孟湉略一沉吟,转身对其他人说:“尔等可知道此人?本王有重赏。”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出声。李善用说得不错,东宫里的内侍宫女都是太子一降生就在身边伺候的,至于东宫官和继德堂僚属与几位画友,则是近一二年入东宫的,若说五六年前进东宫的人,就只有…… 慧珠眼前一亮,算起来,李善用进东宫正是在五年多前!东宫爆出谋逆大案的当口,孟湉亲自查问的人,必定是要从她口中鞫问出案情关键的重要人犯。如果自己能第一时间奉上线索,很有可能可以将功折罪,甚至以此作为交换,求得孟湉将她带出东宫,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她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却不由自主地瞥了李善用一眼,恰见李善用正神色平静地望着她。 ——你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走在我前头。 言犹在耳,慧珠被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中隐含的寒意激出一个寒颤,连忙重新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善用震慑住了慧珠,心中思索片刻,打定了主意,对孟湉温和地笑了笑:“我执掌东宫内务,这上上下下的人我心里都有数,殿下问的人实在没有。不过,太子身边确实有个十分信重的神秘人。” “神秘人?”孟湉果然十分感兴趣,认真地等她继续说。 “此人为太子一手谋划了今日的大事,”她皱起眉头,语气十分困惑,“可是我竟从不知道太子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有何经历,只知道一个名字,还不知真假。” “哦?这人叫什么名字?”孟湉追问。 李善用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褚、文、昌!” 褚文昌来历成迷、图谋甚大,她疑心此人是孟湉安插在太子身边的钉子。若孟湉果然认识他,自然知道他不是自己找的人,难□□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褚文昌与孟湉无关,那么借孟湉的手去查一查他的底细,也并非坏事。 李善用双目圆睁,紧紧盯着孟湉的表情变化。 孟湉明显目光一亮,急切追问道:“这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善用的目光几乎要穿透孟湉的皮肤,侵入骨髓三分,却仍看不出丝毫破绽,只得暗叹一声,信口胡诌道:“一早随太子出去了,此时不知在何处。” 孟湉不疑有他,立即吩咐秦千里:“快去查!找到以后即刻带来见我。” 这桩大事有了线索,孟湉犹如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东宫先生的谋略威力实在太大,令他这几年都如芒刺在背、卧不安寝。这次找到他,如果能收为己用,则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便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以后就再也不必担心那些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了。 孟湉一身轻松地走到李善用面前,她连忙站起身来,不想却被兴奋的孟湉一把拦腰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便受了孟湉呵斥:“喊什么!脚不疼吗?还敢下地走路?” 李善用心里腾地火了,她这些年威严日重,皇后有事都是好声好气地商量,何曾有人这等呼喝于她。 她目光一沉,道:“我是东宫女官、太子傅姆,此案未结,殿下要带我去哪?” “什么太子傅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孟湉不满地冷哼一声,低下头,极近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话间呼出的气息直直扑到了她的脸上。 李善用发现自己被孟湉牢牢禁锢在怀中,瞳孔骤缩,目光中满是诧异和惊恐,难道她的说辞没能哄住他,他还是怀疑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她惊疑不定地试探:“殿下……是想要我做你的傅姆?” 孟湉深吸一口气,低头望向她的眼睛里目光深邃、复杂难辨,李善用认认真真地端详半晌,硬是没看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提着心等待他的回答,片刻之后只感受到他收紧了抱住她的手臂,然后抬脚往外走去。 为什么总觉得襄王殿下的面色沉郁了一些呢?李善用大惑不解,陷入了沉思。 慧珠看着两人离开,狠狠咬着唇不敢吭声,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极为难看。 尔雅见李善用平安无事,便拍拍胸口,大大松了口气,然后从角落里钻出来,走到慧珠面前,笑嘻嘻地把方才抢走的金簪插回她的发髻上:“你赌输了哦,但是看你这么可怜,我还是把这簪子还给你吧。哎,我可真是个好人呐。” 说完,尔雅就丢下慧珠,急匆匆追着襄王跑了出去——她可是姑娘的贴身宫女,不管姑娘去哪儿都得跟着呢。 自己绞尽脑汁却不能出去,这小丫头只因跟对了李善用,就能轻轻松松地出去……慧珠死死盯着尔雅跑跑跳跳奔出去的背影,一翻白眼,气昏了过去。 孟湉还需回宫向皇上复命,不能亲自送李善用回府,只得把她放到马车上,细心地帮她调整好舒服的姿势,才带着十分的遗憾吩咐随从:“把人送回府去,好好安置,不可怠慢。” 车夫一声唿哨,马车启程往襄王府而去。随从坐在车辕上,表情怪异地看着自家大王远去的背影,默默地把欲言又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于是,在李善用抵达襄王府之前,一个消息就在王府中汹涌流传开来:“大王从东宫带了个女人回府!!!还是亲自抱上马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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