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津园位于京城南郊，是由前朝御苑扩建而成，规模恢弘、风景疏朗，前人诗云“承平苑囿杂耕桑，六圣勤民计虑长。碧水东流还旧派，紫坛南峙表连冈”，吟咏的即是此园。 园中亭台轩榭主要集中在北侧，是皇上起居和举行宴射之地，南侧是大片的农田，一半植稻、一半植麦，为皇家观稼之所，另有千鸟百兽园饲养着各国进献的珍奇异兽，供皇家赏玩。 鸣玉河蜿蜒穿园而过，林间水滨、树多亭少，春进奇花、夏献珍果，白日里莺乱花发，到晚来疏林雪月，置身其间顿忘尘俗纷扰，心胸为之一阔。 李善用在路边随意拈了一簇笑靥花在手中，心情颇佳地小声哼着歌，走进太子下榻的涵德斋，看见文珠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忙里忙外地收拾箱笼。虽然早有内侍先来打扫过，可衣衫被褥诸般随身之物，都得现安置，孟渥还在御前随驾，须得赶在他回来之前打理妥帖才行。 见几人实在忙乱，李善用便也上手帮忙，将孟渥惯用的笔墨纸砚和正读的几本书，从箱笼里拿出来，照着在明德殿时的位置，在书案上摆好。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怎么不见慧珠？” 文珠手脚麻利地把枕衾铺好，往里头塞了一只卧褥香炉，答道：“烧热灶去了呗。你还不知道她？几时是个干活的人了？” 李善用失笑：“谁是热灶，我怎么不知道？” 文珠哼了一声：“都说韩家姑娘是娘娘看中的太子妃人选，如今秀女们住的接秀轩就旁边，她岂有不去献殷勤的道理？” “秀女们名分未定，岂有与内宫交接的道理？”李善用皱起眉头，“到了园子里，禁制不比宫中严苛，就如此放肆起来。” 文珠被吓了一跳，这话说得可不轻，觑着她面色尚可，笑道：“女官别担心，慧珠在清元宫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肯定知道分寸，不会逾矩的。” 这里正说着慧珠，慧珠就从外面进来了，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都挂在脸上，看她神色就知道这趟热灶没烧成，怕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不是吃了闭门羹？”文珠凑过去笑嘻嘻地问。 “秀女们都去参加史贵妃的茶会了。”慧珠瞥了文珠一眼，摇头晃脑地说，“来日方长，我明儿再去也不迟。”说罢，便挽起袖子，一起干起活儿来。 李善用微笑看着二人斗嘴，思绪已转到了史贵妃那边。这次来玉津园，皇后留守宫中，由史贵妃随驾，一则是服侍皇上，二则是管理秀女和随驾的宫人，此时初到她便约集秀女，提点他们在御前遵守宫规、谨言慎行，倒也合情合理。不过，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史贵妃应该还有别的用意在。 经过历次筛选最终留下的这十位秀女，或家世傲人或才貌出众，多多少少都有可贵之处，如无意外，未来的太子妃与襄王妃就在这十人之中。皇后选中了翰林学士承旨韩翥的孙女韩萱，史贵妃看中的又是谁呢？必定不会是建安陈家，是户部尚书还是吏部左侍郎？甚至，如果她硬要推说这些人都不称意，一个也不选，那么孟湉是不是就能继续在京城再多留一年了？ 她遥遥望向史贵妃下榻的宿雨初晴轩，陷入了沉思。 宿雨初晴轩中，史贵妃的茶会进行到了大半程，秀女们皆知这是专宠了十几年的宠妃，又是二皇子的母妃，即便无福做她的儿媳，多半也会成为她的同宗晚辈，若能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留个好印象，日后遇事也能多条门路。因此，在座秀女中有那嘴巧伶俐的自然众星捧月、着意奉承，便是那嘴拙寡言的也一直恭敬赔笑，不敢稍有不敬。 廖青青领着几名宫女捧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中姹紫嫣红、团团簇簇，有牡丹、芍药、蔷薇、海棠、紫笑、锦李、金雀、杜鹃，皆是取自园中开放正盛的时令花卉，奉予贵妃与诸位秀女簪花。 “来，你们都来挑一挑，喜欢哪个就拿，若嫌不好，再让他们摘去。”史贵妃向秀女们一招手，风趣笑道，“这都是皇上园子里的花，你们很不必同皇上客气。” 陈文同瞟了韩萱一眼，当先笑道：“多谢娘娘赐花。娘娘国色天香，我们在娘娘身边皆是自惭形秽，正需要些鲜亮花草提提颜色呢。不然让人瞧见只怕要慨叹，如此鸾凤之姿的一个美人，怎么落到我们草鸡群里了？” “噗嗤，”史贵妃被她奉承得笑出了声，“你呀你，这么些人个个都是端庄稳重的好姑娘，偏你是个促狭鬼儿，好好地净惹人发笑。” 韩萱也笑道：“前人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在座之间，也唯有娘娘堪佩牡丹，还请娘娘先行簪花，也好给我等带个头。” 这话说得，明面上半点儿挑不出毛病，细一品咂便觉“在座之间”这四个字殊为扫兴，史贵妃眸色一暗，不愧是皇后挑中的儿媳妇，这就开始暗讽了。 史贵妃叹了口气，抬手在鬓边一捋，笑道：“你们都知道，我家里是经商的。我那弟弟孝顺，每次出海回来，都整箱整箱地往昭阳宫里运金宝首饰，我不好驳了他的美意，只得每日换新，就这还有大半是崭新没戴过的。所以啊，我也有许多年不簪花了。你们年轻姑娘家活泼伶俐些才好，不必过于拘泥礼数，什么牡丹国色不过是穷酸文人吹捧出来的罢了，你们只管去试，谁戴着好看就是谁的。” 既然史贵妃如此说，秀女们便也不再推辞，都各自开始挑选鲜花，宫女奉上铜镜供他们簪花之用。不久，韩萱簪好了一朵浅粉色的月季花，陈文同簪了一朵大红色的芍药花，其余几人也都选好了，只剩下骆灵薇还在蔷薇花和紫笑花之间犹豫不决。 史贵妃走了过去，从托盘里拿起那朵黄灿灿、娇艳艳的牡丹花，簪在了骆灵薇的头上。在场众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娘娘？”骆灵薇十分意外地看向史贵妃。 史贵妃问道：“这朵黄色的正配你今日的浅黄衣裙，怎么放着它不选，偏去看那些不喜欢的？” 骆灵薇有些局促地说：“也没有不喜欢……” “若是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不会犹豫不决。”史贵妃在她的肩头拍了拍，“本宫说过，谁戴着好看，这朵牡丹花就是谁的。你们说，她戴着好看不好看？” 骆灵薇本就以美貌入选，容色超出众人，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得宜的浅黄衣裙，再簪上一朵饱满鲜嫩的同色牡丹花，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娇艳欲滴。 几名秀女看着她头上那朵史贵妃亲手所簪的牡丹花，面色有些难看，但也只得说道：“好看。” “行了，这朵花是你的了。”史贵妃笑道。 这一朵韩萱与陈文同都不敢碰的牡丹花，最终簪到了自己头上，这其中的含义，骆灵薇只要一想，就不禁浑身发颤。 她知道自己的家世与韩萱、陈文同这样的人相比，无异于米粒之珠与日月争辉，即便此刻与他们同席而坐，但她的夫婿人选终究不可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可是，她想着，天下没有什么家世能胜过皇家，只要进了宫，家世之别就没那么重要了，凭着自己过人的容色，未尝没有与他们一争之力。 可这些都是她自己不切实际的想头，不敢对任何人说起，所以也没得到过任何人的支持。没想到，第一个隐隐支持她的，居然是史贵妃，她可是二殿下的母妃呀。想到二殿下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的美名，再想想已安排了他们明日宴射之时在旁观射，到时就能见到二殿下的真容，她不由浮想联翩，禁不住双颊绯红，含羞垂下了头。 “多谢娘娘赏赐！”骆灵薇对史贵妃深施一礼。 史贵妃端详她片刻，笑道：“不用谢我，是皇后娘娘嘱我多照顾的。说起来，渥儿那孩子似乎喜欢蓝色，明日宴射你不妨试试。” “太子殿下？”骆灵薇迷惑了。 史贵妃笑而不语，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第二日，便是宴射之礼，三公三少、左辅右弼、群臣百官，以及卢奴使臣，俱于射殿班列齐备，皇帝鸣鞭升殿，百官各立于席后，待箭班诣御座前奉酒、皇上饮罢，舍人赞曰“就座”，群臣方始坐下。而后，太官令为群臣行酒设食，此即“宴射”之“宴”。 待酒过三巡，“宴射”之“射”便开始了，提前安排好的射官依次上殿，襄王孟湉亲任伴射使，一身武官打扮列于班首，接受皇上的赐弓与赐酒。 卢奴使臣中带队的是卢奴王世子白曳罗，亦提前换好了窄衫束带，走到殿中行礼，说道：“听闻射中者，可得陛下赏赐。外臣与襄王殿下比试，若是胜了，也想求陛下赏赐。” 皇上一时未答。平日宴射赏赐射中之臣，不过是赐弓、赐衣、赐带等等物用，赏赐不多，为的主要是那份荣耀。可是，白曳罗身为卢奴使臣开口讨赏，若是不答应，显得气量狭小，若是答应了，万一他当真获胜，上殿来漫天要价，就不好办了。 殿内寂静无声，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孟湉主动打破了殿内的安静，侧头对白曳罗说道：“白世子过于心急了，怎么还没比过，就在御前讨赏？未免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吧？” 白曳罗打量了孟湉几眼，见他身形修长、相貌英俊，虽穿了一身箭衣却更像个白面书生，并不像擅射之人，便轻蔑一笑：“那就等你我下场比过再说，襄王殿下，得罪了！” 孟湉哪里是忍气吞声之辈，当即挑眉一笑：“世子言之过早，或许是本王欠白世子一句承让。” 白曳罗皱起眉头，利落地伸手往殿外一比：“那就请吧！” 孟湉却不急于出殿比试，躬身向皇上请旨。 皇上微笑颔首：“不错，果然年轻人朝气蓬勃。湉儿，你要照顾好白世子，不可伤了和气。” 孟湉不怀好意地扯了扯唇角：“是，臣定会手下留情的。” 白曳罗气得转身就走：“快走快走！咱们射场上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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