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明光宫,紫檀大案上并排摆着孟渥、孟湉二人就豪族侵占田产、有碍国家财政大计之事各自所写的条陈,关于两位皇子迁宫出阁的难题,也重回了皇上案头。缕缕轻烟自垂恩香筒上镂刻的云龙花纹间氤氲而出,在皇上喜怒莫辨的面目上笼了一层薄雾。 当今这位皇上,论出身非嫡非长、母家不显,本无缘于大位,登基数年,即以谋逆罪名彻底铲除长兄晋王一脉,亲兄弟大多相继凋零,当时坊间传闻多有议论,暗指其谋害父兄、得位不正。幸而多年来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当得起“国泰民安”四字,妄议之言便渐渐沉寂不闻。如今享国既久,皇上行中庸之道,居敬行简、轻徭薄赋,颂仁颂圣之声不断,曾经那些明里暗里所行的铁血手腕,早已被人遗忘了。 近日,皇后令大宗正司筹备选秀、为两位皇子择选正妃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皇后效仿皇上,设宴邀请官员夫人携女入宫赏花钓鱼,人人都说这是在相看太子妃了,而最为引人关注的,还是获邀入宫的多为清要文臣夫人,而非世家豪族夫人。在这样暗流汹涌的时机,释放如此微妙的倾向,谁还看不清其中用意呢? 于是,短短几日之后,便有御史再次在朝堂上弹劾二皇子年满十六却迟迟不出阁,违犯祖制,有觊觎储位之嫌,非人臣之道,奏请将太子迁入东宫,并增设官员,同时令大宗正司从速筹办二皇子出阁封王就藩事宜。这一次,带头的陈御史历事三朝、清名卓著、人望甚高,在朝堂中奏疏一上,附议之声便此起彼伏,大半朝臣都表示支持,先前出手凌厉的史家官员面对这样毫无把柄的人也没了办法,只能暂时偃旗息鼓、沉默观望。 祖训曰:“国家建储,礼从长嫡,天下之本在焉。”两位皇子满了十六岁,却迟迟未许迁宫、出阁,皇上早已料到群臣上奏势不可免,因此提前落子,命二人入朝听政,并为豪族兼并之事各拟一份条陈,正是因为素知太子才疏学浅、荒疏学业,为的就是在此时拿出来,作为太子不才、尚需读书养德的证据,以弹压世家之议。 未料到,这两份条陈中,孟渥提出的对策中规中矩,未因母家为世家之首便有所回护,并无可指摘之处;孟湉的对策直指世家豪族根本所在,激进过逾,剪除世家豪族的野心彰显无遗。相较之下,两份条陈各有得失,堪称平分秋色,却让他拿什么来平息物议? 左边是堆积如山的弹章,右边是两位皇子的条陈,皇上坐在当中,手指轻轻在御案的边缘不住刮磨。急景流年、光阴催人,几十年来每遇难解之事,他便无意识地在此处刮磨手指,年深日久成了习惯,这一处已落下了油润光滑的轻微凹陷,而当年那个一朝翻身登临高位、野心勃勃、酷烈激进的青年皇子,也终于千锤百炼成了隐忍多谋、城府渊深的帝王。 当初他还是祁王时,不过是个母家寒微的皇子,在先帝诸王之中毫不起眼,是趁着谢家送女入宫的时机,博取了谢氏女的青睐,与世家联姻之后才迎来了转机。后来,先帝裴思后舍世家女而为其子晋王结亲文臣之家,激得世家豪族转而支持祁王,他才终于有了与长兄争位的资本,但也因此对世家势力之大深为戒惧。 登基之后,皇上一面对世家豪族怀柔安抚,一面扶持新崛起的巨贾势力制衡世家,谨慎地维持着朝堂的平衡,才渐渐坐稳了皇位。可是,恶果也逐渐显现,世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虽然不断衰落,但在民间兼并、投献之风愈演愈烈,不断侵蚀朝廷税赋,而巨贾势力亦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商人不耕不织、不事生产,加之商税不立,人数众多却无益于国。 按照祖制立了世家女所出的皇长子为太子,便盛宠巨贾史家女所出的二皇子,本是皇上以储位为饵牵制两方势力的手段,谁知反而成了两派党争的引子,若果令太子迁入东宫、孟湉离京就藩,打破两个皇子间的平衡,两派势力即刻便会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着自己勤政多年,却不过是空长年岁,到如今朝廷岁入连年递减,国库空虚日久,朝中党争渐盛,政令颁布推行诸多受阻,当年的雄心壮志、文治武功皆一事无成,皇上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看起来,是到了该图变的时候了…… 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皇上的思路。 进来通传的内侍知道在皇上处理政务时打扰是大忌,可是托他办事的人给的钱实在太多了,多到他愿意豁出性命博一把富贵。 “陛下恕罪,”那内侍低头瑟缩着禀报道,“是昭阳宫史娘娘命女官送了重要的东西,说是务必立即面呈陛下。”内侍的双腿在裤管中不停颤抖,生怕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他拖出去处死。 好在,史贵妃的名头还是好用的,皇上虽面带怒意,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样着急?” “不……不知道。”话才出口,那内侍便惊觉不对,连忙找补,“昭阳宫的梅女官就在殿外,她说这东西重要,只能面呈陛下,不能让外人知晓。” 梅女官?一个令人颇觉春风拂面的女子身影浮现在皇上眼前,那天在昭阳宫,似乎就是她的一番话给了他出题让两个皇子一较高下的灵感。 “传她进来。”皇上吩咐道。 内侍如蒙大赦,连忙退出去传召,心底同时涌起一个念头:“梅女官的名号竟然同史娘娘一样好用,难怪她一再交待定要对皇上提起……” 内侍出去通传不久,便有一个女子走入殿中,身上穿着素淡的低阶女官服色,举止娴雅、容止可观,到得近前来,盈盈下拜行礼,口称:“昭阳宫女史梅夷光拜见陛下。” 皇上轻轻颔首,果然便是那日所见的女子。 “贵妃送了什么东西来?”皇上的声音淡漠又疏离。 “娘娘不曾命臣来,”梅夷光上前几步,稍稍提高了声调,“臣是特来为陛下分忧的。”她抬起头直直地向上望去,谎骗皇上,罪属欺君,以她低阶女官的身份,皇上若是无意,当即便会叫人进来将她拿下。 皇上却并未动怒,定定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梅夷光心中稍定,明白今日的事算是成了一半。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入殿以来她明明规行矩步,偏偏腰肢柔细、进趋婉娈,举手投足之间颇具风姿,一路缓步徐行,直走到御座之侧,皇上也未出言阻止,只是仍旧盯着她。 “臣闻陛下需要一个皇子,臣愿为君分忧。”梅夷光的声音亦带着温暖的味道,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皇上静似深潭的目中出现了波动,他沉声问道:“你从何处听说朕需要一个皇子?” 梅夷光语气轻缓地娓娓道来:“太子殿下无过,不可轻言废立,二殿下锋芒太盛,还需磨砺,两位殿下争储,还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可是,承恩公府与史家借着出阁之事针锋相对,朝堂之上已经有了结党的苗头,于陛下不利。”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地温柔一笑,说道:“若要打破朝堂上壁垒分明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新的选择,比如一位新诞生的皇子——一位母家不显,与世家、巨贾皆无关联,只能依靠陛下的皇子。” “朕有后宫。”皇上简洁地说,却没有直接拒绝她的建议。 梅夷光笑道:“史贵妃擅宠专房十几年,后宫也曾间或有宠,只是一直未有生育。陛下如今纵使临幸后宫,又如何比得上突然抬举一名低阶女官、令她诞育皇子的消息,更能强烈地向众臣表达陛下在这件事上的意向呢?” “你怎知一定能诞育皇子而非公主?” 梅夷光红唇轻启,不疾不徐地说:“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能为陛下争取十个月的时间。正如方才所言,陛下有后宫,能诞育皇嗣的不止臣一人。” “能否遇喜,不仅在人为,更要看天意,你为何如此笃定?” 梅夷光眼波流转间轻轻一笑:“自然是等到臣的确有孕了,再宣布此事。所以,还请陛下尽快决断,臣恐在明光宫耽搁久了,会引得娘娘生疑。” 她暗暗端详皇上的表情,判断他已经被说得意动了七八成,于是大胆再向前迫近一步,解开衣服,露出大片白腻温润的肌肤。 未料,皇上目光一凝,迅如闪电般地出手,大力捏住了梅夷光纤细的下颌,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望向皇上的目光不由从方才的冷静自持变成了畏惧惶惑。 “你倒是心思缜密,安排得甚是妥帖。可惜,朕不喜欢奴婢猜朕的心思。”皇上目光深湛,声音冷冽如刃,越发收紧了如铁钩般的手指,几乎要将她从地上举起来。 奴婢……梅夷光心头一寒,忍着剧痛勉强发出声音,却因受制于人而语不成调,双手虽不受限,但理智还在,无论如何也不敢伤及龙体,只得无措地比划着求饶。 皇上冷冷看着她惊慌恐惧地挣扎了片刻,才松手将她丢在了地上,皱着眉头拿起一方丝帕,仔细地擦拭手指上沾到的口水。 梅夷光腿软地瘫跪在地上,狼狈地拉好衣襟,勉力平复着心情,同时心念电转,揣摩皇上的话。 他如果真的不认同她的话,根本没必要亲自动手,只要扬声一喊,便立即会有人进来拖她出去,可是他没有这样做。所以,他怒极出手,看似气势骇人,其实不过是习惯了乾纲独断,突然被人料中了心思、安排了后续,还不得不按照安排行事,在强烈不甘心之下的发泄罢了…… 梅夷光一幅被吓破了胆的样子,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同时越发低地垂下了头,深深掩藏住眸中属于胜利者的光芒和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意。 皇上擦干净了手,将帕子往地上一丢,冷声说道:“你且回去,朕会召你。贵妃面前,你该知道如何掩饰。若是失了风,是尔自取,朕不会容情。” “是。”梅夷光应了声,连行礼告退都忘了,踉跄地退后几步狼狈离开,只给皇上留下了一个慌不择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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