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不间亲乃是世间常理,李善用听说过皇后与承恩公因早年之事关系十分不睦,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非如此。她呈上条陈草稿前考虑过许多因素,却从来没想过皇后对于承恩公府的信重和依赖,甚至到了不允许身边人对承恩公府有所质疑的程度。 李善用深深垂着头,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食指,皇后过于依赖承恩公府,不但不利于太子的前程,更会架空她在孟渥身边的地位和作用,若是她当真退守清元宫,任由皇后以承恩公府的人组建太子的第一批幕僚,那么她这些年的心血便都付之流水了。只有让皇后认清承恩公府并不完全可靠这个事实,她才有一丝机会夺回自己想要的一切。 眼下这个时候,皇后对承恩公府信赖有加,对她则疑心甚重,实在不是进言的好时机。可是,她这一路走来,由掖庭官婢到太子女官,靠的从来都不是时机运气! 李善用心中暗念,只盼在皇后心中,太子的分量能够高过承恩公府。 她上前两步,走到皇后跟前跪下,神情严肃地眨了眨眼:“臣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娘娘此问,是想听臣说真话,还是假话?” 皇后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说道:“你尽管直言,本宫恕你无罪便是。” 李善用应了个“是”字,将已深思熟虑许久的一番话说了出来:“承恩公虽然是娘娘的父亲,更是天下世家豪族之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娘娘与殿下的需要,更要保障天下世家豪族的利益。田产乃是世家豪族的根基之重,承恩公府上呈的底稿绝不会触及,只会粉饰太平,殿下如若用了此稿,便是在朝堂上表明不顾朝廷安危、一味偏袒世家的立场。 “然而,当今朝堂之势,世家衰落,寒门文官与巨贾之家纷纷崛起,太子若要抗衡二殿下、巩固储位,仅仅依靠世家是不够的,必须不偏不倚不党不群,让朝野上下明白太子非唯豪族世家的太子,乃是天下的太子,才能树立声望,引得天下归心。 “娘娘不仅是承恩公的女儿,更是太子的母亲、未来的太后。究竟是令承恩公府与天下世家豪族成为娘娘与殿下的助力,还是娘娘与殿下成为维护承恩公府与天下世家豪族利益的喉舌,万望娘娘深思慎断!” 皇后目光倏地沉凝,冷声呵斥:“敢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李善用夷然不惧,昂然说道:“臣是太子女官,此身前程性命皆系于娘娘与殿下,此心所思所想俱是娘娘与殿下的利益,在娘娘面前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私心隐瞒。” 皇后默然,她先前只嫌弃承恩公府的底稿空有辞藻堆砌而言之无物,无法与孟湉的条陈争辉,从未想过这是皇上交办下来的差事,渥儿若当真呈奏如此敷衍的条陈,便是在朝堂上公然与世家站在一起,直到李善用一语点破,才令她沁出一背冷汗,参与党争对于储君来说可是致命的大忌。 她不得不承认李善用说得都对,承恩公代表着世家豪族的利益,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会利用世家势力助力自己的外孙巩固储位,却永远不会为任何人牺牲世家豪族的根本利益。若是在世家的支持足以左右太子人选的年代,她们母子背靠承恩公府自可高枕无忧,然而时移世易,如今承恩公府连奏请太子迁入东宫的事都办不成,却还在故步自封,反过来让渥儿为世家利益张目。 ——的确是时候,另谋出路了。 皇后将承恩公府呈上来的底稿凑到烛火上,冷眼看着它被火光一点一点吞噬,然后起身将李善用扶了起来,正色说道:“你若能办成此事,使太子得以迁入东宫,本宫必不会亏待你。” 此言一出,李善用便大大松了口气,太子那莫名其妙的绮思带给她的危机,终于解除了。 “娘娘无需忧虑,臣苦思多日,已有良策。”李善用的神色轻松起来,信步走到皇后案前,拿起自己所撰的草稿,“第一步,先请殿下以此草稿为本,向皇上呈奏条陈,以示不偏不倚、大公无私,一则向皇上示忠,二则安群臣之心。” 皇后说道:“照此上呈不难,只是太子眼下仍需世家扶持,一旦邸报颁行、天下皆知,你可想好该如何安抚世家?” 李善用在草稿中提出的限田之策看似不偏不倚,对公卿以下一体限制,但寒门文官皆是靠科举晋身,能有十顷田产已属少见,巨贾商户靠的是低买高卖、行商获利,更不倚重田产,唯有世家豪族最受冲击。若是太子上呈这样的条陈,必定引得世家豪族不满。 “臣想过,结论是无需安抚。”李善用狡黠一笑,“如今世家虽然衰落,但仍然根深势大、难以撼动,故而无论是臣提出的限田之策,或是二殿下条陈里的对策,所需条件都还不成熟,皇上都不会真的采纳施行。既然不曾真的撼动根本,众世家即便有所不满,也是有限。倘实在有人诘问,只要说不想让太子在面临迁宫之时,较之二殿下落了下风,故而纸上谈兵、应付差事,想来便能获体谅。毕竟,皇上只有两位皇子,世家即便再不满,也不可能转投二殿下。” 皇后听罢蹙眉:“此言虽然有理,但终究不免损了人望。” 李善用说:“所以,第二步便是请娘娘命大宗正司为两位殿下筹办选秀,以太子妃之位为饵,博取清贵文臣的支持,以补充世家支持之不足。” 皇后颔首:“你从前提过此事,倒是不难,然后呢?” “先前群臣奏请殿下迁宫最终不了了之,是因为出身世家之人大多因袭陈规陋俗,把柄甚多,被史家的出手狠辣震慑住了,无人敢再出面主持此事。可是,清贵文臣之中,特别是御史言官总该有几个清流,不惧史家的手段吧?”李善用抬起头,目中射出精光,“谁能率领群臣促成太子殿下迁入东宫,二殿下出阁就藩,谁家姑娘便是太子妃!” “这……”皇后被她坚定的目光震得一凛,犹豫道,“皇上明摆着还不想让两个孩子迁宫、出阁,先前世家联名奏请还算情有可原,可若是引动文臣大肆上奏,岂非有结党营私、逼迫皇上的嫌疑?” “那又如何?”李善用诧异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子年满十六岁出阁乃是祖制,群臣奏请合情合理,皇上又能如何?太子殿下身为储君,只要无过,皇上又能奈他何?” 李善用见皇后神色十分不安,讶然道:“难道娘娘时至今日还不明白?对太子殿下不满的是皇上,暗怀废长立幼之心的是皇上,不愿殿下迁入东宫、二殿下出阁就藩的也是皇上,娘娘要扶太子殿下巩固储位,对手一直都是皇上啊!若是心存畏惧,不如就此罢手,将身家性命全都交到皇上手上,就算储位最终无法保全,也只望阙叩拜,叹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罢了。” “你……敢说这种话,究竟有几成把握?” “十成!”李善用不卑不亢望着皇后,“娘娘与殿下占着大义,只要无过,便绝无废长立幼之理。有臣在,便不会令殿下有过,凡是殿下应得的,臣都会为殿下取得。” 皇后震惊地望着李善用,目光渐渐变了,流露出平日谈史论今议及著名的贤臣能吏时才有的钦佩欣赏之色。她这半生也算经过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一时英杰,他们议论时局、施谋用智时,往往就会露出这样神采飞扬的自信之色,此刻竟然在李善用面上重见,她感怀之余,亦觉心惊——这孩子还未及笄啊,若非囿于后宫,假以时日定可成将帅之才。 “不愧是毓秀堂的头名弟子,当真是胆识过人、智计无双!本宫便依你之计,待事成之后,本宫定要擢你为正六品太子傅姆,你万万不可再推辞过谦了。” 当年李善用奉命入明德殿辅佐太子,皇后就打算封她为太子傅姆以正名分,但李善用一则顾虑傅姆身份居高临下,恐太子存敬而远之之意,不如品阶低一些,更能让太子心态松弛、容易取信;二则也顾虑当时廖缪缪才任太子傅姆不久,若再来一位太子傅姆,恐于她的威望有损,因此便坚辞不受。 几年来,皇后见她勤于任事、耐心辅佐太子,又几次提起欲擢升她的品阶,皆被她以时机未到的理由婉拒了。 到了如今,廖缪缪早已将明德殿内外掌理得密不透风,李善用也显露出不世之才,当得起太子的得力臂助,待太子入主东宫,再添一位太子傅姆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于是,李善用起身逊谢道:“臣才疏德薄,不敢当娘娘盛赞。”皇后以为她又要推辞,正要劝说,却见她深施一礼,道,“臣多谢娘娘抬爱,必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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