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打发了安顺,悄悄溜到课堂的窗户边上,凑着窗缝往内看。孟湉端坐在中间与先生相对的位置,全神贯注、认真听讲,不时在书页空白处注上一两笔,有不解之处随时发问,请先生解答,毫不顾及其他人的进度。其他学生都是宗亲,自然不敢同皇子对着干,而且他的提问十分中肯,其他人多少也有类似的疑惑,故而并无人指摘。 至于孟渥,以他的身份,本该坐在课堂中央最方便听讲的好位置,不知为何却坐在课堂的角落里,自顾自地垂头对着书本,看那神思不属的模样,也不知究竟学进去了几分。 又过了一会儿,先生讲解完了今日的文章,坐在一旁休息,让他们自行背诵。那一群世子宗亲就一股脑围到孟湉身边,也有笑脸相对、着意奉承的,也有故意捧着书本请他指教的,也有说说笑笑引他注意的。却无一人理会孟渥,他仍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宗子走到孟渥旁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李善用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能感觉到哪哄堂笑声里,满是嘲讽恶意。 李善用什么也没做,趁着没被人发现,悄悄离开了资善堂。 傍晚,孟渥完成一天的学习回到明德殿,脱换了衣裳之后,由廖缪缪陪着往乐道堂请安。皇后仔细问过今日在资善堂的先生教了什么、学得如何,照旧不甚满意地训斥了几句,才命人传膳,母子二人一起用了膳,孟渥便回明德殿。廖缪缪督着他完成今日的窗课,把该练的一百个字也练完,便放他去了。 李善用推说皇后担心太子,让她过来查看情况,在明德殿待了一整天,到这时孟渥一天必须做的事都已完成,她的心里也有了些成算。 “怎么样,你看出什么来了?”廖缪缪问道。 李善用自书案上拿起孟渥刚练的一幅字,若有所思地说:“殿下学业欠佳,这字写得倒是颇有章法。” “你忙了一天,就看出了这个?”廖缪缪不以为意地笑道,“殿下喜欢书法、丹青,没事就爱写写画画,自然写得好。明德殿里还有个小画室呢,殿下没事就爱往里钻。” 李善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喜欢就能写得好,说明殿下聪慧有天赋,并非蠢笨之人,那为什么正经课业却多年学无所成呢?” 廖缪缪闻言一愣,她平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善用又问:“殿下在画室里一般都做些什么?” 廖缪缪觉出了不妥,张了张口,迟疑道:“在画室里,应该就是画画吧。那画室的门每日都是锁着的,殿下自己亲自拿着钥匙,旁的人谁也不让进。” “你啊……”李善用在她肩头一拍,长长叹了口气,“殿下的画室在何处?我要过去看看。” 孟渥的画室就在书房旁边的梢间,李善用走过去的时候,里面正亮着灯,映出孟渥的影子,正提笔不知画着些什么,一边作画一边低声私语。李善用轻轻推了推房门,果如廖缪缪所说是反锁着的,她眼珠一转,将耳朵贴在了画室的房门上。 许是因为一天的学习任务已经完成,此时沉浸在画室中的孟渥与白日所见截然不同,脸上居然挂着轻松惬意的笑意,语气亲切地唤着“香儿”的名字,说一些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比对皇后娘娘禀报的详尽得多,却并未见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李善用听了一会儿,隐隐有了个猜想,不觉有些心惊,连忙悄然离开去找廖缪缪,劈头便问:“香儿是谁?” 这个廖缪缪倒是知道,于是答道:“是娘娘亲手做给殿下的一个布偶。听说殿下小时候夜里容易惊醒,娘娘就做了个软和的棉花布偶,其内中空,安着一只卧褥香囊,里面都是安神助眠的香料,宫人每晚点燃香囊,香气和温度自布偶内部透体而出,布偶就变得又香又暖。殿下得了它便十分喜爱,每晚抱着它睡,整夜都能睡得安稳,所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香儿。 李善用面色越来越严肃:“你可知,殿下一个人在画室里,是在跟香儿说话。” “跟香儿说话?可香儿不会说话呀!”廖缪缪吓了一跳,又气道,“他有话为什么不跟娘娘说、不跟我说?偏要去跟个不会说话的物件说?” “这话你问我?”李善用叹气道,“这不是你做太子傅姆的该查清楚的事吗?你在明德殿这几个月,都在干什么呀?” 廖缪缪委屈地说:“就是督促殿下学业,处理明德殿事务呀。我每天这么忙,殿下又不准人进画室,谁能想到这些事?” “不能再放任殿下这样下去了。”李善用说,“我明日就去见娘娘。” 第二天一早,李善用前往乐道堂复命,在皇后面前对于孟渥的不妥只字未提,只是说“臣愿入明德殿辅佐太子殿下”。经过整顿清元宫派系之争的事,皇后彻底相信了李善用的能力与忠心,见她不仅毫无与许安人争权之意,更主动提出辅佐太子,自然欣然同意,当即下令拟旨,要将她与廖缪缪一样,委任为太子傅姆。 李善用却行了个礼,躬身逊谢:“多谢娘娘看重,但依臣之见,臣此时入明德殿,不宜以傅姆身份。一则殿下已有太子傅姆,督导学业很是妥帖;二则臣比殿下年纪小,若为傅姆恐为殿下不喜。不如只做寻常女史,更容易令殿下生出亲近感,方便日后在生活习惯上稍作引导。” 皇后想了想,说道:“难为你想得妥帖,即是这么着,那就暂且委屈你了。你这就回去收拾收拾,搬去明德殿吧。” “娘娘,”李善用却并未依言行礼告退,而是继续说道,“臣此去,有把握在两年之内,令太子殿下脱胎换骨,但有一事斗胆恳请娘娘允准。” “两年之内脱胎换骨?”皇后闻言大喜,“你这话可当真?” 李善用回道:“自然当真,如若不成,臣愿受娘娘惩处。” 皇后喜不自禁地笑道:“若果能如此,本宫心头块垒尽消了。你有何请求,但说无妨,本宫无有不准的。” 李善用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后,语声清脆而坚定:“两年内,明德殿的人与物全归臣调配,太子殿下的一切全听臣安排,在教养殿下方面,即便是娘娘也须按臣说的做。不知娘娘可否允准?” 皇后吃了一惊,默然沉思良久,说道:“若要如此,今后太子有任何不妥,便全是你的罪过。” “臣知道。”李善用说。 “若要如此,两年后,太子若没有脱胎换骨,依旧无法博取皇上欢心,本宫定要从重治你的罪。” “臣知道。”李善用说。 “你……究竟有几成把握?”皇后身体前倾,目光透出迫切渴求之意。 李善用轻轻一笑:“倘若娘娘还有更好的选择,臣可以收回前言。” 皇后定定地与李善用四目相对,良久终于作了决定,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本宫就依你所请。我们母子的前程性命,从此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与廖缪缪当初的大张旗鼓不同,李善用入明德殿十分低调。当天晚上,孟渥来乐道堂请安,皇后按照提前商议好的,借口明德殿人手不足,命他将李善用带回去。 孟渥看了看李善用,问皇后道:“她是新的太子傅姆吗?” 皇后笑道:“不是,太子傅姆有一个暂时够用了,她还是女史,过去帮忙一段时间。不过,你切不可轻慢她,要像尊重廖先生一样尊重她。” 孟渥似乎有些不太明白,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李善用带回了明德殿。 回到明德殿,廖缪缪照旧督着孟渥做窗课、练字,李善用一直侍立在侧,等到一切都做完,才走到案前向上大礼参拜,口称:“臣李善用拜见殿下,今后在明德殿当差,定当恪尽职守、尽忠殿下,望殿下提点。” 孟渥年纪尚小,从未见过有人这样郑重地参拜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局促不安地看向廖缪缪。廖缪缪已得了皇后传话,知晓此事,于是对孟渥说道:“殿下应当先请小李女官平身。” 孟渥“哦”了一声,连道“平身”,之后便愣在当场,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廖缪缪无奈地摇摇头,指点了一句:“小李女官受了皇后娘娘指派,以后同臣一道教导殿下。殿下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孟渥听了点点头,怔怔地看着李善用,似乎在思索着该对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却担负着教导自己之责的小女孩说些什么。 不等他想出来,李善用便抢先说道:“殿下,廖先生所言略有小误。皇后娘娘指派臣到明德殿,并不是来教导殿下的。殿下贵为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臣是殿下之臣,是来事奉殿下的。” “侍奉?”孟渥若有所思,“是像芳珠、芫珠那样吗?” “臣是女官,事奉殿下,如朝臣事皇上,与宫女不同。”李善用笑了笑,耐心解释,“譬如此时殿下若要洗漱安歇,便非臣的职分,还应唤宫女来服侍。” 孟渥想了想,又说:“那你是像廖先生一样,为我讲书的?” 李善用仍是微笑道:“这是太子傅姆的职责,也非臣的职分。” 孟渥感到迷惑,他经历过的短短十四年生活非常简单,除了衣食住行,就是读书,李善用说这些都不是她的职分,那么…… “你能为我做什么呢?”孟渥问道。 “《说文》曰:‘臣,事君者也。’”李善用昂然直视孟渥的双目,坚定说道,“只要殿下有所求,臣都会为殿下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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