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婆婆的房间略显逼仄,除了占满空间的大书桌和通顶大柜外,只有一把椅子,田婆婆坐在上面端正了身体,挺直腰背,定睛注视李善用。 李善用拆开装着茶叶的纸包,一阵澄澈明净的茶香涌出。 “毓秀堂中有四株立堂时初代女师手植的茶树,传至时下已是绿荫如盖,我等弟子自行采茶炒制,每年只能得一二斤罢了。这是那四株母树培植出来的子树所产,茶香较之母树只稍逊一二分。”李善用四下看看,“可惜此处少茶炉,不然我亲手烹一盏给田婆婆尝尝。” 田婆婆不为所动,漠然道:“我素不喜茶。于我,一杯清水足矣。女史好意心领了,这等珍品还请带回。” 李善用在屋子里随意看看,那占了一面墙的大柜子极是抢眼,黄铜把手擦得光可鉴人,柜顶高至房顶,若要在顶层存取非搬梯子不可。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大的柜子!这里面装的都是清元宫历年的卷册?” 田婆婆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婆婆侍奉皇后娘娘也有十来年了吧?这些年,清元宫内务都是婆婆掌管?”李善用又问。 田婆婆长眉一挑,仍是不予作答。 李善用来了半晌,田婆婆也未遣人搬椅子来请她坐下。李善用漫步踱到书桌旁,往田婆婆手边看去,笑道:“我打扰婆婆看账了?” 田婆婆立刻翻手将摊开的卷册扣到桌上,沉声道:“娘娘既委了读书的差事与女史,女史合该安分当差才是。我这里地方虽小,可所存文书卷册涉密的不少,如无别事,恕我不多留女史了。” 自李善用到来,田婆婆就表现得很是排斥疏远,这话说得更是极为生硬,李善用却恍若未闻,仍飞快地以目光在案上扫视。 田婆婆长眉一拧,站起来用身体挡住李善用的视线:“李女史,我可不是什么性情绵软和善的人,你若再打探些不该打探的东西,我有的是手段让你知道厉害。” 李善用收回视线,长长的睫毛轻颤,露出受了惊吓的表情,懦懦道:“这么说,是我冒昧了。不敢多扰,告辞了。” 田婆婆冷哼一声,道:“女史慢走,恕不远送。” 李善用自田婆婆处出来,唇边露出一抹愉悦的笑意,抬头一看,时辰还早,便直接去了尚宫局司簿司。 司簿司掌管录簿之事,事务甚繁,司簿听见脚步声,心中颇不耐烦。她抬头一看,见是李善用,心念一转,笑道:“大名鼎鼎的‘吃客’怎么来我这儿了,你如今不是在清元宫任职吗?” 李善用上前见了礼,笑道:“陈司簿快别取笑我了。知道您事忙,不敢多扰,此来是有事托您帮忙的。” 陈司簿爽朗一笑道:“你我同出一门,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李善用说道:“我初入清元宫任女史,想查一查清元宫近年的出入事务簿录,好尽快熟悉诸项事务。” “原来是此事……”陈司簿面露难色,“各宫簿录牵涉主位私事,若无事由,是不可调阅的。” 李善用听了,用水润润的眼睛看了陈司簿一眼,缓缓低下了头,毛茸茸的刘海轻轻颤了颤:“我初来乍到,事事皆不知道,立足不稳,根基全无,又顶着个女官的衔,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只恐叫人算计了去还茫然无知呢。” 陈司簿看这孩子委屈为难的小模样,只觉得心叫人捏了一把,思索了片刻,道:“你既已在清元宫任职,要调阅簿录了解情况,倒也不算全无事由,这样吧,你随我来。” 陈司簿引着李善用来到另一个房间,又遣人搬来清元宫近三年的簿录,交待道:“就在此查阅,不可拿到别处去,若有要记的,有纸笔在此,记下来的要保存好,不可给外人看到。” 李善用露出欢喜的笑容,再三道谢,陈司簿安排好一切,便回去继续办自己的事。李善用送到门口,瞥见转角处仿佛有人影一闪而过,不由唇角微挑,只作不觉,自去查阅簿录了。 这一查就足足查了一日,李善用离开司簿司的时候已是云霞漫天,回到房中,晚饭已经送来,廖缪缪正在开食盒,看见李善用来了,把盒盖随手一丢,走过来笑道:“可算回来了,这一日不见人影,我还当你丢了呢。” “出去走走罢了,在屋里闷着多没趣儿。”李善用往椅子上一坐,略直了直腰,问道,“你这头一日当差如何?娘娘赏你了不曾?” “你说得半点不错,娘娘虽没明说,实际果真是给太子殿下挑人呢。”廖缪缪兴致勃勃地说,“我去了先是让我读《四书集注》,你说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娘娘听这些经史做什么?结果我才读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娘娘就不耐烦了,说‘这等气闷的话,难怪我儿读不进去’,让我换一本。”说到这儿,她得意一笑,“我挑了《北梦琐言》,读了几段,娘娘果然喜欢。” 李善用颔首:“《北梦琐言》多收朝堂故事,简短精悍有余味,很适合太子殿下。你这头一关就算是过了。” 廖缪缪忙凑过来问:“这么说,我就快得偿所愿了?” 李善用失笑:“哪有那么快,啧,瞧你这副猴急的嘴脸,真该让娘娘看看。” 廖缪缪扁扁嘴:“就你沉得住气!我好歹也算过了一关呢。你倒好,白逛了一日,咱们当差第一日,你连娘娘的面都没见着。” 廖缪缪自入毓秀堂就爱与李善用争先,如今出师授职,头一日就受到娘娘赞赏,她自觉比李善用占得了先机,心中大是得意,一边继续摆饭,一边絮絮数落李善用:“不是我说你,咱们既出了师,任你什么头名大师姐也不过一个未入流的女史,总得做出些功绩才好立足。不趁着新鲜在娘娘多显些才干,明儿我去了明德殿,看你怎么立得住……” 李善用坐在一旁,也不辩解,只抿嘴笑着听。 “……咦?”廖缪缪摆好了饭,盯着一桌子饭菜怔住了。 女史的份例是四菜一汤,菜是两荤两素,一盘子红烧鱼块倒有七八个鱼尾巴,葱爆肉里绿茫茫的一片葱叶子间稍稍点缀了几片肉,蒜蓉粉丝金针菇里大半碟子都是蒜蓉,炒合菜也是韭菜居多豆芽极少。 在宫里,尤其是在后妃跟前当上差的宫人,为防肠胃不和耽误差事,或是气味不好冲撞贵人,在饮食上颇多禁忌,最最忌讳的就是辛辣腥膻之物。这一桌子菜看着丰盛,其实除了多刺少肉的鱼尾,就是葱蒜韭菜,能入口的没多少东西。 廖缪缪看向汤碗,试探地盛了一勺汤尝尝,顿时酸得龇牙咧嘴:“呸呸呸,这酸辣汤是没放水,纯用醋熬的吧!”她看向李善用,“咱们才来了两日,这是得罪谁了?” “你说呢,还能有谁?”李善用不急不躁地走过去,递给她薄薄一本册子。 廖缪缪舔了舔嘴唇,放下勺子接过来,看着看着,眼睛渐渐瞪圆了。 册子上自然便是李善用自司簿司摘录的清元宫簿录。一宫庶务极多极繁,按时间顺序记录下来委实看不出什么,可是李善用摘录的各条放在一起,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这,这是……”廖缪缪瞪着眼睛,死死压住自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田婆婆的把柄?你要顶了田婆婆做清元宫的管宫女官?” “我看皇后娘娘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可靠的人管宫。”李善用狡黠一笑,把册子从她手里抽走,举起来晃了晃,“明儿你去了明德殿,我可就得靠这个立足了。” “……”廖缪缪目瞪口呆,她们俩到清元宫满打满算还不到两日的工夫,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她老实当差得了娘娘一句赞赏,就高兴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李善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主意打到了清元宫的管家婆头上…… 这种东西,她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弄到手的啊! 绞尽脑汁琢磨了半晌,廖缪缪才恹恹地憋出一句话:“我大师姐还是我大师姐啊!” 可惜,每日饭菜皆有定例,大师姐再神通广大也没法让厨房再送一份饭来,两人只好用茶水泡了米饭,从盘子里挑拣几口能吃的凑合了一顿。一时饭毕,两人又读了一会儿书,待梆子响了两声,才各自洗漱安歇。 翌日,廖缪缪仍是听传唤当值,李善用继续去司簿司查阅簿录,送来的饭菜也仍是看着鲜亮,能入口的少。一连几日下来,李善用翻完了清元宫三年来的簿录,廖缪缪则吃茶泡饭吃得脸绿,忍不住抱怨李善用:“你查人家的把柄也不小心点儿,走了风声叫人知道了,天天这般恶心人。” 李善用笑了笑,说:“她要是就这点儿小手段,我还求之不得呢。” 廖缪缪把吃剩下的饭菜收回食盒,忽而把食盒一撂,气鼓鼓地说:“不行,没这么欺负人的!我得去找他们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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