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管事走远,罗姨摸摸李善用的头,喟叹道:“我应付得了她,你何必为我这样得罪人。” 王管事做洒扫院管事多年,与掖庭丞关系不错,而罗姨虽在掖庭多年,但不过是普通官婢,从没经营过上上下下的关系,这次带着众人硬顶王管事的命令,她的压力之大难以想象。罗姨明白,这孩子才得了女官的牌子,就急急地出头敲打王管事,为的是替她撑腰,让王管事不敢生出挟私报复之心。 然而,在宫里为人处世,讲究的便是一个与人为善。纵然李善用以后前程似锦,眼下不过是个刚入毓秀堂的新弟子,虽有了个女官的名分,可不过是个空架子,手上全无半点实权,正是该低调行事、笼络人心的时候,实在不该轻易树敌。 这孩子一向聪慧,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今日这样做,全是为了她和织染院以后的路能好走些。何况,她早就知道王管事向林丞行贿的事,李善用突然说王管事当不了织染院管事,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并不难猜测,而李善用会推荐谁做新管事更是不问可知。 想到这里,罗姨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这孩子才这样小的年纪,竟一力将织染院的前程扛在了肩上,临走还为他们谋得了一条康庄大道,让她如何能不感激钦佩? “我不傻,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罗姨下定决心,以后定要看管好织染院甚至整个掖庭,绝不让李善用曾为官婢的旧事传出一星半点的风声。 “我为罗姨做什么了?哦,是说求药的事啊,早都道过谢了,怎么突然又提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李善用只是不希望织染院在商管事身后便遭人欺凌,并不求回报,遂眨巴着大眼睛跟罗姨装傻,笑嘻嘻地说,“您刚才说要给我什么?咱们快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二人来到原来商管事的住处,李善用四下打量,房间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属于商管事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桌上的书、架子上的摆件、墙上挂的画都不在了,空荡荡的显得有些萧索。 罗姨从柜子里拿出几本册子,递给李善用:“当日来人处置若琰的遗物,略值钱些的都被那些人收走了,不值钱的也都付之一炬,我能抢下的,只有这几册笔记。” 李善用接过去,翻开,熟悉的字迹闯入眼帘,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几册笔记里记录了若琰关于刺绣、织染技艺的毕生所学,我想她应该是写给你的。 “她一直想考毓秀堂,也曾找我问过情况。她大概是担心若是考上毓秀堂,以后离开掖庭不能再庇护你。有了这个,你自己就能把她的手艺学个六七成,不怕在掖庭站不住脚。可惜…… “现在你虽然用不上了,但这到底是若琰一片拳拳心意,我想着还是该交给你,多少是个念想。 “你拿出去要小心收藏,千万别叫人看到,知道你曾与掖庭有关。” 罗姨一句句殷殷嘱咐,李善用捧着笔记,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前一阵子,司制司的张宫女来找师父,说毓秀堂要招生了,师父高兴极了,还让我好好准备,以后也要去考。 “师父说毓秀堂是出了名的难考,她的工夫都花在女工上,只怕考不上。我就想,师父最厉害了,什么都会,一定能考上。 “我知道王管事一直眼红织染院管事的位置,还想跟师父争计史。我就想,以后师父去了毓秀堂,我和乌瓜好好学本事,撑起织染院,决不让外人染指。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宁愿不去毓秀堂,也要师父和乌瓜回来!” 李善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花了,罗姨把她揽到怀里,掏出手绢替她擦脸,语气温柔地说:“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命运的力量巍如山岳,而个人的努力杯水车薪。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你更应该庆幸自己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以后在毓秀堂好好学习,只有当你有了力量,才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会有光明的前程。掖庭的人与事,于你而言已经过去,你要做的是让这些过去成为动力,而不是羁绊。你很适合做女官,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言弃,我等着你功成名就的一日。” 那一天,李善用独自去了掖庭又独自回到毓秀堂,唯一不同的是,回来的时候双眸湿润、眼周红肿,连嗓子都带了几分沙哑——至于她在掖庭卸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没有人能知道。 回到斋舍,正巧遇到梅夷光在院子里散步,李善用点头示意了一下,往自己房间走去,却被叫住了。 “咱们的衣裳方才送来了,你不在,我让宫人放在我那儿了,一会儿得了空给你送过去。廖姑娘与章姑娘都试过了,你也试试,若有哪里不合身就告诉我,我一并让人去改。”梅夷光温和地笑着说,“还有,陆女官刚才传了话,让咱们明日卯正去前院。” 本次录取的四名弟子中,梅夷光年纪居长,又细致耐心,便主动在生活琐事上担起了照顾大家的责任。 李善用笑着答应:“是,多谢了。” 用过晚饭以后,梅夷光果然叫宫人送了新做的衣裳来。 毓秀堂做给弟子的新衣自然极为用心,材料用的皆是上等丝绸,兼之裁剪合体、做工精细,穿在身上体感柔和,行动毫无滞碍;通身用色端雅,只在领口袖口用金线绣了细细的秀字花边,显得大方得体、不落窠臼。 李善用脱下穿了两年的青色麻衣,换上毓秀堂的弟子服色,对镜自照,镜中的小女孩眉目明秀、气质清举,与之前那个任人轻贱的掖庭官婢已是判若两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李善用微抬下颌,理了理领口——一切都不一样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回去上覆梅姑娘,这衣服处处合身,不必改动,多谢她的关照。”李善用说。 “是。”宫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李善用在鸟儿的悦耳鸣唱中醒来。早有宫人为她送来热水、澡豆等物,供她洗漱之用。梳洗毕,穿上舒适得体的衣服,走出了房门。朝阳的光辉洒满了干净整洁的庭院,花木葱茏、鸟儿争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生活的气息,感觉如获新生。 来到陆女官召集众弟子的地点,李善用看到梅夷光已经在等了,不久廖缪缪与章九辂也先后到了。四个人都是才回原来的地方办了手续回来,与自己的过去道别毕竟不是一件兴高采烈的事,因此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只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再无别话了。 “都到齐了?”陆女官审视的目光自四人脸上扫过,“都打起精神来,今天叫你们来,是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毓秀堂。”陆女官一挥手,“都跟上,这边走。” 在毓秀堂考试了这么多天,李善用四人始终在前院活动,那扇神秘的、永远紧闭的、通往内部的大门,终于第一次对他们敞开了,矗立宫中一千二百年、历五代四十二朝而不倒的毓秀堂,也第一次对他们露出了真容。 毓秀堂是那位辅佐鲁朝开国之君肇基明命的第一位女性帝师所创的女子教化之所,于五百年前昭德女帝时期达到鼎盛。全盛之际,毓秀堂自成一体,崇阁巍峨,玉栏绕砌,楼阁间皆以回廊复道相连,兼且轩榭亭台林立,金碧辉映,光耀溢目。不曾身处其中的人,根本想象不到毓秀堂是何等恢弘壮丽的宫殿群。 当其盛时,毓秀堂并非如今的宫人庠序,而是天下女子的太学,不仅广收天下仕女贤媛,更频频邀集各地鸿儒名师入都会讲,引得天下学子争相入毓秀堂听讲,一时舆马往来、络绎不绝,无论男女学子及皇亲贵胄,均以入毓秀堂听讲为极大荣耀。当时,毓秀堂师生曾达千人之众,各地书院山长绝少有未入过毓秀堂者,各科登第进士也多有曾于毓秀堂就读。 后来,时移世易、朝代更迭,毓秀堂逐渐衰落,本朝以来更遭皇室猜忌排挤,毓秀堂不得不韬光养晦,拆去复道,以宫墙小道间隔出不同院落。故而不曾身处其中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比帝后燕寝明光宫和清元宫加起来还要大的庞大宫殿群,竟全部都是毓秀堂。 初见的四人全都被它的恢弘壮丽所深深震撼,想想以后就要在这样美轮美奂的宫室中学习,人人脸上都难掩欣喜雀跃之色。 陆女官带着他们自正门而入,门额题着斗大的“毓秀堂”三字,气势磅礴澎湃,正是昭德女帝御笔亲书,钤着“昭德御笔之宝”。正堂高悬一副乌木嵌银楹联,为首任女师亲撰亲题,左书“九河我吞,百谷我尊”、右书“浮云我决,良玉我切”,当中一道青地金字匾,上书四个大字:“聚学为海”。 毓秀堂极盛之时论政天下、众士来归的恢弘气概,冲破历史的层层迷雾扑面袭来,李善用心头巨震,所受冲击难以言喻。 一行人将毓秀堂各处场所一一行遍,每到一处皆有人大开殿门恭迎,陆女官带领四人昂首而入,耐心讲解各处功用。 讲读经义的味余书院、藏书的琅嬛洞天、习武的校场、学习医药的杏林春暖、学习礼乐的云韶轩、学习游艺的嬉怡室、学习农术的藉田苑、学习政事韬略的大化阁、学习天文地理的灵台、学习算术的河洛室、学习经济的度支馆…… 置身其间,李善用仿佛看到无数先辈身影往来穿梭,或此朗朗读书,或勤奋练习,或为一字之谬辩得面红耳赤,或为验证一结果苦守数日废寝忘食,或为获得新知而兴奋雀跃。她想起幼时听父亲谈起就读鹿苑学宫的见闻,心中暗自比较,惊觉毓秀堂涉猎之广博渊深,竟不下于那久负盛名的天下书院之首。 这就是她即将入读的学堂,她即将拥有的人生。 “咱们善善像爹爹一样聪明,一定要寻个名师精心教导。”第一次发现她记忆力惊人的时候,父亲高兴得一手把她抱起来高高举起,兴奋地对她娘大叫。 李善用微微扬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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