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刻意咬重了“恰当”两个字的读音,林丞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王管事与商管事之间的矛盾,林丞心知肚明,也听说了前段时间王管事私下追比、无故欺辱织染院官婢之事,按说这种情况下,王管事是不适合接任织染院管事的。 可是,王管事舍得下血本,给他塞了五百两银票求织染院管事之职,又承诺以后自己从织染院捞到的出息同他对半分账。如果依着李善用的意思,另选织染院管事,这些到嘴的肥肉就得吐出来了。 见林丞迟疑不答,李善用一点不着急,当着他的面,把那张关系他性命前程的字纸叠了两叠,塞进荷包里,不紧不慢地起身道:“林丞不妨考虑考虑,反正这东西我会仔细收好,只要不是逼不得已,是不会交给宫正司的。” 这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逼不得已,她就会去宫正司告状了。 林丞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自从执掌掖庭之后,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挑衅他的权威,更何况李善用本是个毫不起眼、他随口下令就能处置掉的小小官婢。他忍不住深深懊悔,当初没想到竟真有官婢能考上毓秀堂,不然就该扣下毓秀堂招生的旨意,又深恨毓秀堂无事生非,偏要招录一个卑贱官婢,纵得这丫头不知尊卑上下,竟欺到自己头上来了。 然而,百般悔恨也改变不了他被人掐住了命脉的事实,前不久才出了商管事的事,掖庭令刚为此训斥过他,要是再被人往内侍司告上一状,他的官位就真保不住了。以他的品阶,在掖庭能作威作福,可要是回到后宫,不过是个低品的内侍,再派什么差事都逃不过奴颜婢膝侍奉上官的命。他在掖庭享惯了福,哪里还受得了那样的日子。 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林丞只得瞪了李善用一眼,咬牙忍着心疼,说:“罗令娴在织染院多年,办事老道,为人稳妥,堪任管事。” 李善用点头称赞:“林丞果有用人之明,既有了人选,还请尽快把手续办完,早定管事以安人心。”说罢,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抚了抚荷包,“您放心,这东西我会好好保管,只要织染院平安无事,它就绝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经过了这一番斗智斗勇,李善用快步离开林丞居所,然后望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感到一切乏味至极,一刻也不想在掖庭多待。 她加快脚步往织染院走去,那里还有一些她不能轻易抛下的东西要收拾带走。 织染院里,所有人都在干活,织房里满是此起彼伏的机杼声,有人眼尖看见了她,大喊了一声:“李善用回来了!” 机杼声一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汇到门口。 “李善用!” “呀,真的是你!” “你真的回来了!” 李善用被呼啦一下围了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问她问题。她含笑听着,一一回答,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底的一抹怅然——那个总是跟在她身边嗓门最高的大个子,不见了。 “你们知道乌瓜的消息吗?”李善用问。自从那日乌瓜被宫正司带走,就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李善用虽然为她所刺,但并不恨她,反而为她的处境十分悬心,忍不住试着向织染院的人打听。 “乌瓜?”空气瞬间安静,有人小声回答,“她不是在毓秀堂考试的时候犯了错,被宫正司带走了吗?你不知道?” “我知道。”李善用有些失望,“只是不知宫正司到底如何处置,她现在又如何了。” “那就不知道了。听说外头宫女犯了错被宫正司处置,会被发到掖庭来。可咱们掖庭被宫正司带走的人,还从没见过有回来的呢。” “哦。”李善用垂了眼帘,不再问下去了。 “罗姨呢?”李善用四处望了望,又问。 “已经叫去了,马上就来。” 正说着,便听见罗姨的声音远远传来:“李姑娘,大喜!大喜啊!” 李善用循声去看,果见罗姨从外面进来,正快步往这边走,走到跟前,扎扎实实行了个礼:“见过李女官。” 李善用连忙上前搀住:“罗姨千万别这样,折煞我了。” “应当的。”罗姨指着她腰间悬的腰牌,笑道,“如今你我尊卑有别,自当行礼。” 李善用听见“尊卑有别”四个字,忽地鼻子一酸,向前一把抱住了罗姨。 罗姨抚摸着她的头,宽慰道:“你师父若见了今日的你,也一定会高兴的。” “那天,师父还对我和乌瓜说,不必害怕,她护得住我们。”李善用埋头在罗姨怀里,用她的衣襟紧紧地压住眼皮,声音闷闷地说,“没想到这么快,就都不在了……” 罗姨拍了拍她的背,李善用抽了抽鼻子,放开罗姨,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这段时间,那姓王的又来欺负人了没有?” 李善用看向罗姨,罗姨轻浅一笑,旁边的人过来凑趣:“自然是来了。商管事才出事的时候,王管事四处活动,想把代管的那个“代”字儿去了,给咱们的功程都加了一半,催命似的逼着干活,好拿去讨好林丞。那阵子三日一追比,人人身上都带伤,还得没日没夜地干活,过得暗无天日。 “多亏了罗姐站出来,带着大家硬顶,子初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干了,做不完功程宁可大家一起挨板子也不再多干了。王管事就算再霸道,总不能还没上任呢,就把织染院的人全都打死吧?这么着,我们这才得了喘口气的工夫。” 罗姨含笑谦道:“王管事宫女出身,一向看不起官婢,我虽不才,但总不能看着她作践织染院的人。” 众人又忧道:“按成例,王管事那个“代”字儿早晚是要去了的,到那时候就难了。” 李善用见他们人人面上都带忧色,就连罗姨也不例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们那都是什么脸色?别担心,我才从林丞那儿出来,姓王的当不了织染院的管事。” “真的?!” “我怎么听说王管事是给林丞送了钱的。” “对呀,我也听说这事已经定了。” “林丞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听李善用如此说,顿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李善用含笑看着,并不提起是自己逼着林丞改了主意。 “那咱们的新管事是谁?”终于有人问到了点子上。 李善用卖了个关子:“等等吧,这事耽搁不了几日,很快就知道新管事是谁了。” 既然李善用发了话,大家自然是信的,各自放下心来,围着她又聊了一会儿,渐渐无话,罗姨便拍了拍李善用的手:“你跟我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她点了点头,起身与昔日伙伴作别,跟着罗姨走了。 罗姨带的路她极为熟悉,是往昔日商管事住处去的,商管事出事后应当已经被腾空了。李善用一边走一边自责,当日离开得太过仓促,为了满足王管事的条件,那几天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师父的遗物都没顾得上亲手处理,想来实在是极大的憾事。 正自出神,她忽地余光扫见王管事正往这边走,看见他们脚步一顿,要往旁边的小路上拐。 李善用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扬声叫了一声,“王管事,这是往哪儿去呀?” 自从李善用考上毓秀堂的消息传到了掖庭,王管事连着好几夜都没睡好觉,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当年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宫女身份去考的毓秀堂,到底哪里比不上那贱婢,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凭什么那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就能考上毓秀堂做女官? 谁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好好地走在路上,居然冤家路窄地碰见了那小丫头,实在拉不下脸来见礼,想装没看见避过算了,偏偏又被叫住了。 王管事还不知道她下了血本求来的织染院管事之位,已经被李善用三言两语给说没了,为了少生事端、顺利去掉那个“代”字,只得强打精神,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李女官,恭喜恭喜。” “多谢。”李善用漫不经心地说,手指一捋腰间系的女官腰牌,“我记得王管事是宫女身份,见了女官不行个礼吗?” 王管事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咬着牙对李善用行了个礼,暗自深吸一口气,十分能屈能伸地谄媚笑道:“李女官如今鲤鱼跃龙门,以后身份大不相同了,之前有些开罪之处,我给女官赔个不是,还望莫怪。” 李善用伸手一拦:“我不过是毓秀堂的一名普通弟子,虽挂了个女官名头,但无职无权,除了职分高了些,没什么稀罕的,王管事大可不必如此。” “是,是,李女官太谦和了。”王管事勉力维持住笑容,连连点头。 “不过嘛,过几年我正经授了职,可就不一样。”李善用抬起头,目光沉凝,跨前一步,王管事登时被吓了一激灵,“到那时我若再听见织染院有个什么不好,你猜我会做什么?” “不,不知道。”王管事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李善用牵动唇角轻轻一笑,垂眸移开目光,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我也不知道呢。” 王管事被她吓了一跳,惊诧才几日没见,这小丫头怎么突然有了这么慑人的气势。继续拿她当个孩子对待吧,她已经摆出了女官的款儿,可要真拿她当女官敬着,那是真不甘心呐。 王管事正不知如何措辞,远处忽然有人叫她。一个洒扫院的官婢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管事……林,林丞……呼……派人来叫你过去见他。” 正好借机脱身呐,王管事闻言一喜,对李善用道:“有事在身,恕我少陪了。”那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称得上一句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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