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闭上了双眼,双唇微颤、惨白若死,乌瓜手里抵住她的小刀不住颤抖,最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房门应声而开,陆女官再次出现,带着宫正司的女官走进来,将乌瓜绑了起来。乌瓜害怕了,拼命辩解:“我没有,不是我做的,你们没有证据!” 陆女官朝上一指:“我们都看见了。” 乌瓜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这个房间的天花板是木板拼成的,相互之间有很大的缝隙,阁楼里的人可以从木板的缝隙中清楚地看到下面发生的事。可惜,她在这里住了三天,却从没留意过这一点。 “这个小院里,所有的天花板都是如此。这三天里,你们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陆女官冷冷地对乌瓜说,“考官都看得清清楚楚。” 乌瓜面如死灰,垂下头,再说不出一句话。官婢的命不值钱,现在事情败露,她脑海中浮现出商管事无辜枉死的狰狞惨状,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出乎众人意料,李善用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包扎伤口的布条上立时浸透了鲜血,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急急问道:“两位女官,今日之事不知如何论断。” 陆女官看了看身旁人,宫正司女官略一沉吟:“官婢怨谤朝廷、杀伤同侪,罪当论死。” 李善用急切道:“女官差矣。今日之事乃是私愤争斗,失手伤人,宜小惩大诫。” 谁也没想到,李善用这个差点一命呜呼的受害人,居然会为凶手求情。 宫正司女官蹙眉:“官婢擅动刀械也是死罪。” 李善用双目低垂,睫毛微动:“女官说笑了,堂堂毓秀堂内,宫规严整之地,哪里有刀械,只有一些考试用具罢了。” 这孩子竟还攀扯上毓秀堂了,宫正司女官笑着摇了摇头,举目去看陆女官。陆女官没想到她宁愿开罪考官,也要为凶手求情,很是意外地问道:“此人几乎置你于死地,你还要为她开脱?” 李善用眼睫微颤,透出些轻淡的笑意:“虽说成王败寇,但到底事出有因,我和她之间哪有仇怨呢,都是上一辈的恩怨罢了。我不怪她。” 乌瓜待她一片赤诚,她刻意隐瞒身世,虽是为了自保,却也实实在在是对不住乌瓜。他们二人其实同病相怜,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乌瓜全族皆丧在她父亲手里,她万万不愿看到这个直爽率真、恩怨分明的姑娘再因她断送了性命。 陆女官摇了摇头,与宫正司女官小声商议几句,下了定论:“既然事主不欲追究,就以私愤争斗、失手伤人上报吧,到底如何就看司正如何勘当了。” 李善用答应一声,撑着身子跪倒大礼拜谢。 宫正司女官带着手下走了,乌瓜一直呆呆地注视着俯伏在地的李善用,嘴唇不停开合,两行眼泪无声涌出,直到被拖出房门再也看不见。 李善用一遍遍地在心里反复揣摩她的口型,才明白乌瓜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明白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忽觉被人摘去了心肝脾肺一般痛彻心扉,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恸,终于捶膺痛哭起来。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李善用躺在床上,听陆女官宣布了本次考试的最终结果。 昨夜乌瓜事发之前,廖缪缪已经解决了自己的对手,乌瓜的对手则因为差点被陷害杀人而吓破了胆,自愿退出。因此,本届考入毓秀堂的新生只有四人,根据历次考试的成绩综合排名下来分别是:李善用、廖缪缪、梅夷光、章九辂。 陆女官话音刚落,章九辂就“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廖缪缪止不住笑着反复说“我要告诉我姐姐去”,梅夷光则难掩欢欣之色地向陆女官连连行礼道谢。 陆女官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床前,掏出手绢帮李善用擦掉不停从眼眶里涌出的泪水:“忍着,毓秀堂的人是不流泪的。” 那一瞬间,李善用短短人生中所有重要的人的面孔,同时在她的眼前浮现:她爹、她娘、商管事,还有唯一活着的……乌瓜。 “咱们善善像爹爹一样聪明,一定要寻个名师精心教导。” “善善乖,小辫歪了不好看,娘给你重新梳,保证美美的。” “咱们做官婢的,只有考上了毓秀堂,后半辈子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师父说了,我比你大,应该照顾你,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大声喊我,我一定过来保护你!” 李善用深深吸气,大声回应:“是,我不流泪!”然而,尽管她拼了命地眨眼,眼泪却仍是不争气地往外涌。陆女官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她的手,一腔强抑的哽咽终成痛哭。 兴奋过后,廖缪缪三人各自回去交接工作、办理入毓秀堂就读的诸项手续,李善用则暂时留在毓秀堂养伤,待伤势初愈后,才回了一趟织染院。 时隔半个月后重回掖庭,一切仍然极为熟悉,却莫名地又有些疏离之感。毓秀堂的新衣还未做好,李善用穿着旧时的官婢衣服,摸摸腰间悬着的毓秀堂女官腰牌,长舒一口气,昂起头,再一次走进了掖庭丞所居的院落。 守在门口的依旧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魏,远远地瞧见个官婢走过来,他快步过去喝止:“哪儿来的官婢,敢在这里乱闯!” 李善用止住脚步,反手在腰牌上轻轻一敲,斜眼冷冷一瞥,一言不发。 “李……李善用!”小魏见了鬼似的吓了一跳,转眼又猛地深深躬身作揖,“哦,不不不,是李女官。” 李善用心下意外,有些不解。 小魏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说:“林丞收到了毓秀堂的行文,掖庭上下都知道您考上了毓秀堂,做了女官。” “李善用求见林丞,劳烦通传。” 这话一出,李善用自己都有些恍惚。就在不久前,她站在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个人,说过同一句话。那时候,她的遭际可委实不怎么令人愉快。 “是。”小魏又是一躬身,半句废话也没多说,飞快地跑去通传了。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又跑了出来,然后恭恭敬敬将李善用请了进去。 林丞是个中年宦官,中等身材,相貌普通,身着官衣,略有些发福,见李善用进来,特意从座位上起身相迎。 李善用不卑不亢地平礼相见,他亦很是客气地还了礼,满脸堆笑地拱手道:“恭喜李女官得入毓秀堂。” “多谢。”李善用微笑颔首,“还有些手续需要办一办,劳烦林丞费心了。” 林丞连道“不敢”,请李善用坐下稍等,又命人奉了茶,然后亲自给她办手续。 李善用啜着茶,默默看着林丞出神,他的态度真可谓前倨后恭。身份不同,态度不同,一切就是这么现实。 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她认识到,在宫里身份最重要,甚至比人命更重要。纵使她再不赞同,这也是宫里人每天践行的原则,她现在还无力改变。 林丞在掖庭的花名册中找到李善用的名字,以墨笔在上面划了一杠,又在旁边注了“调出”两个蝇头小字,然后抽出信笺写了几封文书并加盖了官印。 一切处理完毕,林丞笑着对李善用说:“李女官,都办妥了,今后您就与掖庭再无瓜葛了。” 林丞的这个做法……有意思了,李善用眸色转暗,轻轻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仿佛验证似的翻看那花名册。 “如此,那真是太好了。”她口中说着,手上将花名册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一页,当着林丞的面猝不及防地整页扯了下来。那一页上,除了李善用的名字,前后还列有一二十个官婢的名字。 “放肆!大胆!”她的动作快到林丞根本来不及阻拦,林丞惊愕地望向她,怒色勃然上涌。 掖庭之内,无人不畏惧林丞动怒,然而此时李善用面对林丞的怒火怡然不惧,好整以暇地微笑着转了转茶杯: “我这全是一片为林丞着想的好心啊。林丞怕是不曾细看毓秀堂发来的文书吧?毓秀堂为了真正做到有教无类,凡新入学的弟子皆要抹去原处档案,使后人不可追查。待手续办完,毓秀堂还会委托宫正司查验一遍,如若发现有残存的痕迹,本管之人皆要被责以渎职之罪。林丞不想被宫正司往内侍省告上一状吧?” “这……”林丞眼神飘忽,心虚之色难掩。林丞知道毓秀堂女官在宫中无不身居高位、手眼通天,自己属下出了一位未来的高阶女官,却又是曾与他小有龃龉之人,他怎能不垂涎,又怎能不戒惧? 他拿到毓秀堂文书之日起,便为此寝食难安,思量数日,决定欺李善用年幼识浅,暗暗攥住她的把柄,待日后她登上高位,无论是她要挟私报复他,还是他需要利用她的势力,都可以拿出这花名册作为她出身卑贱的证据,以此胁迫她听命行事。 毕竟,一位高等女官一旦被证实曾是戴罪没入掖庭的官婢,即使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也不可能继续担任重要职务、不可能再晋升品级了。 这李善用才不满十岁的一个小孩,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只知道傻吃傻玩,就算她比普通孩子精明些,又能精明到哪里去,更不可能知道公文往来的规矩,这么简单地写上“调出”二字,谅她绝看不出问题。 谁能料到,这黄毛丫头居然心细如发,这么不好糊弄,林丞一会儿面容严肃,一会儿又露出讨好的笑容,表情变了几次,也没想好要怎么收场。 李善用欣赏了一会儿林丞瞬息万变的脸色,抬手一指她撕下来的那页纸,圆圆的指尖恰好落在墨迹未干的“调出”两个小字上,啧啧有声:“这上面有您的亲笔,是渎职的铁证,要是被宫正司告到内侍省,您这官位就保不住了。您看这事闹得……” 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丞脸色唰地铁青,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可这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左思右想没什么办法,只得低了头:“还请女官指教。” 李善用笑眯眯地说:“我师父临走前把织染院托付给我,可我如今顾不上了,还望林丞做主,为织染院选一位‘恰当’的管事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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