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梨将角落里的檀木食盒提到燕饶面前。 “听苏掌门说,你这几日都不曾好好用饭。”她将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左右看去,没有寻到桌案,只好将饭菜摆在地上。 燕饶的目光好似定在了她身上,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才眨了眨眼,应道:“我……” 祝云梨截下他的话:“先用饭。” 燕饶止声,任由她将碗筷塞在他手里。他攥紧手中的竹筷,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菜,细细嚼着。 祝云梨无声端详着他。 身后的锁仙链随着他夹菜的动作而轻微晃动,发出铁环相碰撞的声响。燕饶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将盘中菜品吃净,然后放下碗筷,迎上祝云梨的目光。 祝云梨伸手去收拾地上的碗盘。 燕饶忙拦着:“仙子……我来收就好……” 他想要抢在祝云梨前面端起碗盘,却因为扯动了锁仙链,手腕被磨得发痛,不慎将那只瓷碗打翻在地,碎作几片。 祝云梨拉起他的手腕,捏了个诀,将他手上的盘子和地上的碎片送得远了些。 她轻轻摩挲着他腕上磨出的痕迹:“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仙盟的饭食你是知道的,有助于你伤势恢复。” 话音刚落,他腕上的磨痕便已被她尽数消去。 “是我任性了。” 祝云梨放开他的手腕,静静注视着他。 燕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躲。不想却听到祝云梨一声轻叹:“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顿觉喉头干涩。 “我一早便知晓厄劫玉一事,却因着信不过你,将你瞒了许久。” 燕饶强自扯出一抹笑意:“仙子是该如此,我能理解。” “可是我后悔了。”祝云梨看着他勉强的笑,长睫微颤,“我若早些时候告诉你,你也能多些时日来适应,不至于……” 她没再说下去。 仅是稍稍忆起那日燕饶的绝望和无助,祝云梨心头都会涌上强烈的不忍。 她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他了。 燕饶眼神黯淡,喃喃道:“无论是早知道还是晚知道,于我而言,没有分别。我本就不该来这世上一趟,现而今……是想死也不能够。” “非你之过。”祝云梨眸色沉沉,“你只是魔尊野心下的牺牲品。” 燕饶抿唇不语。 半晌,他才道:“若我当真为体内厄劫玉所控制,还请仙子莫要留情,将我斩杀。” 祝云梨皱眉:“你……” 才说出一个字,又被燕饶打断:“我不希望自己手上沾染血污,即使到那时,我已不再是我。”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洇起了水雾,却异常坚定:“如此,也算没有违了仙子的命令,守好一颗道心。” “你可是知道了什么?”祝云梨盯着他,眉头紧皱。 今日的燕饶,不太寻常。 “魔尊既说你杀不得,你又为何要说这些话?” 燕饶似是腰背有些发酸,稍微挺了挺背,坐直了些。 “现如今杀不得,不代表永远杀不得。我原先不知脑中这些莫名的预感从何而来,又是指向何事……现下知晓了厄劫玉的存在,我才敢确认,这些预感,乃是和厄神有关。” “厄劫玉种在我体内,厄神灵识亦是寄生于我的识海,它有何弱点,我能隐隐感知,甚至在它尚未成长完全时加以控制。这便是当初它为何拼命阻止我结丹的原因。” 他眼底藏着讥讽,继续道:“魔尊所言,不过是历代魔尊口口相传,难免有所偏误。或者说,他所言本就真假参半,是为了让仙门有所忌惮。” 祝云梨默然听着。 “厄神并非杀不死。我们完全可以待它接管我的识海,吞噬我的意识,将我的全部据为己有之后……” 他顿了顿,看向祝云梨。 祝云梨竟从他的面上看出了几分快意,或者说,是疯狂。 燕饶顶着祝云梨的目光,轻轻抓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处。 “由仙子持剑,将我这里捅个对穿。”他自顾自说道,“只要仙盟将我牢牢困着,让魔尊无法将我劫走。这件事,定然不难做成……如此岂非皆大欢喜?” 他语速略快,一口气把话说完的时候,只觉酣畅淋漓。 全然不曾注意到眼前人稍变了脸色。 祝云梨的掌心贴着他的心口,能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的胸膛正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起伏,温度隔着布料传到祝云梨掌心,微微发热。 若他的心不再跳动,她是不是也不会再从这处感受到任何温度? 燕饶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她盯着那只手看,蓦然想起,距离上次燕饶用这双好看的手为她研墨,竟已过了许久。 祝云梨抽出自己的手,指尖轻颤。 “我知道了。” 燕饶嘴角浮起一抹浅笑:“谢仙子成全。” 他放在自己心口处的手也缓缓垂下,牵带着锁仙链又一阵响。 “过些日子,我须得带领年轻一代弟子去西北地历练。”祝云梨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嘱咐道,“若我未能过来,你也要好好用饭,莫要再任性。” “是。”燕饶笑着看她,“能见到仙子,我已满足了。” “你的伤恢复得如何了?”祝云梨的目光落在他右边肩膀处。 燕饶耸耸右肩:“好多了,这几日都没怎么疼过。” “那便好。” “仙子,阿落它现在怎么样?许久未见,也不知它有没有长大一些。” 自那日下山迎战,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枉费它在醉仙谷中一眼认定他,同他签订了灵契。 他这个主人当得忒不称职。 祝云梨望着他,轻声道:“阿落很好,也很想你。” “仙子可有办法解了这灵契?”燕饶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稍一运起灵力,那枚小巧的符印便现于指尖。 “我同你说过,此契无解。” 燕饶消去那枚符印,苦笑一声:“我只是心存侥幸。” 祝云梨暗叹口气:“阿落不日将要修成人形,我寻了机会带它来见你。” 燕饶愣了会儿,低声道:“还是……不了吧。” 待他身死魂消,正好放它自由。此后天地广阔,便由阿落自己去闯。 “仙子。”他默了默,“我兄长可有再送信来?” 祝云梨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燕饶知晓她的意思,心头泛起酸涩:“我知道了。” “他会没事的。”祝云梨斩钉截铁道,“你放心。” 只是个中缘由,说出来未免太过残忍——燕珏对魔尊而言,尚有用来要挟燕饶的价值,魔界不会轻易动他。 燕饶或许也明白,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祝云梨又坐了片刻,站起身,“明日我再过来。” 燕饶仰头看她,像是要将她的一举一动刻进脑海:“好。” 祝云梨被他眼神中明晃晃的留恋刺了一下,垂眸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她踏步出牢房的瞬间,铁栏杆再度合上。 * 回到小院,苏仪仍在逗弄着阿落。 “姐姐。” 祝云梨在她对面落座,一双明眸中满是复杂之色。 苏仪放阿落跑去一边,敛了笑意:“怎么了?” “苏掌门准允我每日入仙牢一次……我方才,已去看过燕饶。” “这是好事啊。”苏仪替她高兴,“你怎地如此失落?” 祝云梨看着她,缓缓道:“燕饶告诉我,若想除掉厄神,只需待其接管他身体的那一刻,杀了他,便可永绝后患。”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微风拂过,叶声簌簌,捎来几许烦闷和燥热。 “所以——”苏仪率先打破沉默,“你是怎么想的?” 祝云梨难得流露出几分无助的神色:“我……” 苏仪安静等着她的话。 “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我也知道唯有如此才能避免一场浩劫……”她顿了顿,“可是姐姐,我为什么会犹豫呢?明明,是燕饶他希望我这么做的,这是他获得解脱的唯一办法。” “我不该如此犹豫的啊。” “我反而觉得,你犹豫是应当的。”苏仪叹道,“你毕竟有自己的情感。他的事,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可父亲自小教导我,我此生情窍难通,无法生出私情,也不该生出私情。” “凡事总有例外,不是吗?” “若这例外扰了我的心,使我做了不正当的选择,我该如何?” 祝云梨面带纠结,急切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这些事情从未有人教与她——她的母亲在她幼时便已仙逝,父亲祝桓只会督促她刻苦修习,要她早早担起守护苍生之责。而兄长……她也未曾见过兄长受这种莫名情绪的困扰。 好像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心中唯有大道,旁的事情都不值一提,旁的情绪无法乱她分毫。 她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 如今,她却真真切切地为旁的情绪所扰。 苏仪凝眸看着她,有些心疼。 “或许,遵从你的内心,便是最好的选择。” 祝云梨怔愣片刻,内心泛起淡淡的苦涩。许久,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苏仪又陪她坐了会儿,直到天将日暮。 她唤回祝云梨不知跑到何处去的思绪:“父亲已经敲定,入秋以后,遣你我二人领了各家选出的年轻弟子,前去西北地进行历练。” “嗯。”祝云梨应道,“如今魔界频频作乱,他们也不得不早日成长起来。” “只盼这些后生经此一行能多几分自保能力。” “姐姐放心。”祝云梨道,“你我都曾去过那处历练,最清楚不过了。若想提升实战和自保能力,在西北地待上一阵子,定有奇效。” 苏仪听她此言,想起一桩往事,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是啊,我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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