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翘目不转睛地盯了宁殊半天,一看他神色狠戾起来,立刻灵巧地绕开,扬声道:“宁典食动手做菜不行,就要动手打人了?嘴里全是规矩,却是最不守规矩的人!” 她光看宁殊情绪不稳定,借口总比本事多,就知道他身上汇聚了各式各样让她厌恶的品质。 这样的人,就算没针对她,她也没法与之和平共处。 宁殊自己也愣了一下,他哪里不知道打人的后果?但他就是遏制不住这一瞬间的冲动。 他的动作像是被穿堂而过的秋风绑缚住,整个人定格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挥出去的拳头极其不自然地缓缓收回。 事已至此,他只好开始找补: “姜主膳心里最清楚,皇宫里一切饮食都有严格要求,为的就是防范小人,偏偏你总弄这些出人意料的物什,给多少人添了麻烦,又让多少人提心吊胆! “这才没来多久,姜主膳就把整个典膳局牢牢管控住,让我哪里有生存空间?风头都叫你出尽了,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人又要如何赚钱?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成器的儿孙,还得养家糊口,指望着每月那点铜板哪里够全家过活? “姜主膳,人都说‘奢不僭上,俭不逼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您把事情做绝了,断人财路就是断人生路啊!”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道德绑架走来了!姜翘在心中默念三遍“不与蠢人争长短”,然后才从自我反思中走出来。 从前在尚食局时,她受到排挤,也是因为一直掐尖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得到太多夸赞与赏赐后,就遭了小人妒忌。 刚刚那一瞬间,姜翘也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真的断人生路了,但是她很快就发觉,明明错的不是她!她有才能就展示,又不是恶意竞争,别人没本事怎么可以怪到她头上? 与其自我内耗,不如指责他人! 方才宁殊的话又快又密,没给姜翘说些什么的时间,现下姜翘反应过来了,当即四两拨千斤:“既然宁典食觉得我断了你的生路,那便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比试结果显而易见,那就请没本事的宁典食收拾包袱离开京城吧!” 她话音刚落,一直没吭声的傅典食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说道:“宁典食说话就说话,莫要带上旁人。你自己觉得被断了生路,我们可没觉得。独你一个与姜主膳作对,我却是觉得姜主膳极细心,是真正为太子殿下考虑过呢。” 傅典食的维护让姜翘意外得不禁抬了抬眉,而宁殊则是见道德绑架没用,立刻恢复了原本的嘴脸。 “好啊,你们可真是没志气的,都被一个突然调过来的丫头片子欺负成这样了,还替她说话。我就说吧,你们先前就对我有所保留,没有告诉我太子真正的口味!你们就是在给姜翘当狗吧!”宁殊一手叉腰,一手把满屋子的人都指了一遍,嗓门大得震耳朵。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行礼声:“太子殿下万福——” 很快,澹台勉闻就与身边一众侍从出现在院落中。 宁殊与姜翘的矛盾只好暂且再议,众人到屋外行礼接驾。 澹台勉闻挥手示意众人起身,然后对着应久瞻比划了几下手语。 随后,应久瞻站出来,用拂尘一指宁殊:“大胆宁殊,还不快跪下!” 宁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似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但心中却在推测,方才太子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 姜翘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并不习惯这种强权压迫人而受益人是她的场面,但是总不至于这时候犯蠢拆台。 应久瞻向来一副笑眯眯的面孔,现下也板起脸来:“口出狂言,又言而无信,姜主膳没有上报,是你的运气,结果你竟得寸进尺,对上佐官不敬,这是不把朝廷亲册的官员放在眼里吗?” 姜翘悟了,在宫中行走,扣帽子是必备技巧。 如果现在给宁殊扣帽子的是姜翘,他一定会反唇相讥,只是现下应久瞻说的话是太子授意,借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乖乖默认。 “姜主膳已经说明太子殿下的饮食需求,你却自作主张依照旧例行事,可是不把殿下的健康放在心上?”应久瞻继续扣帽子。 宁殊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既然宁典食没什么好说的了,”应久瞻示意身后的内侍过来,“带走,按律处罚,再依比试时的约定,将宁殊逐出京城!” 宁殊意识到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就真的没救了,于是扯着嗓子呼喊起来,他甚至无法正常组织语言,求饶、对姜翘的污蔑、虚假的悔恨,全都掺杂在一起,没一会儿,他就被拖远了,没了动静。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决,整个过程迅速得惊人。 应久瞻屏退众人,随后关好房门,给太子留出可以放心跟姜翘交流的空间,又差人去找笔墨纸砚来。 周遭安静下来,姜翘心中五味杂陈,立在一处,并未发话。 烦人的宁殊□□脆利落地处理了,姜翘承认,方才自己是有那么一丝丝的爽到了,可是她需要警惕自己的思想被权利侵蚀——她虽然不可能让人人平等在这个时代成为现实,却也不该为权利带来的利益沾沾自喜。 再者,她亲眼看到澹台勉闻用手语吩咐应久瞻做事,这也让她心里不快。先前她以为太子不会手语,或者这个时代没有手语,结果他分明是会的!这显得费尽心思用写字的方式与他交流的她,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近乎凝固的空气让澹台勉闻感到不舒服,他静静地望着姜翘良久,然后示意她先坐。 须臾,应久瞻取来纸笔,交给二人。 澹台勉闻率先写道:说了有事情就告诉我!还是说你觉得让他离开京城就够了,他冒犯你的事就算了? 姜翘提笔,墨汁滴在纸上,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他会怎么样? 她不知道本朝具体的法律,因此原本也没意识到自己算是宁殊的上佐官,她说的话是不容宁殊违背的。 澹台勉闻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写:先受杖刑,再驱逐出京。 宁殊一把年纪了,受了杖刑,就算有命活到回故乡,身体素质也会大不如从前。 姜翘不会可怜他,他这样自私利己又欺软怕硬的人,不值得可怜。 轻轻叹了一口气,姜翘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写些什么,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昏黄的烛光微微摇曳,澹台勉闻抿了抿唇,话里有话地写道:我才完成课业就赶来了,不算迟吧? 姜翘似乎能感觉得出,他想知道她的心情和态度,但是手语的事情已经微妙地让她心中结了一个疙瘩,她几次想问,都不知道怎样说更合适。 太子没法开口,她问什么相关的事情都是冒犯,如果不是当初她福至心灵地想到了动笔提问,恐怕自己的下场比宁殊惨多了。 晚上有些凉,澹台勉闻拢了拢大氅,用清亮的眼睛直视着姜翘。 算了,太子没法开口,但她能啊。 从前她看过几百本小说,主角总是不长嘴,把简单的一件小事磨蹭好久好久才能说开,每次都看得姜翘恨不能给他们安上一张嘴。 现在轮到她了,鼻子下面那个嘴不是摆设,该用就得用啊! “并不算迟,堪称雪中送炭!只是适才,臣见殿下使用手语与应给使交流……殿下是会手语的对吗?”姜翘起身,恭敬而严肃地问。 她没有写字,为的就是让他意识到她心中的别扭。 澹台勉闻手足无措了一下,想用手语回答,却又想到姜翘应该是不会,于是又拿起笔来,匆忙写道:我也不知算不算是会。 姜翘一时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重新坐下来,如同当初引导他描述自己的过敏症状一样,耐心引导他解释缘由。 原来,自从他被确认天生失声后,皇帝就先后为他找过几位民间的聋哑人,教他学通俗的手语。 只是那些聋哑人是在失声的同时失聪,交流更加不易,并且教授的手语各有不同,许多复杂的含义很难表达准确,以至于澹台勉闻自己学得也很混乱。 而皇帝和太子身边的人学手语时,因为他们可以说话,所以是集中跟着固定一位聋哑人学习的手语,最后就出现了他们与学杂了的太子经常无法互相理解的情况。 整个沟通过程长达一个半时辰,漫长得姜翘几乎要崩溃,才终于理清楚原委。 但她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只是恰好二人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姜翘拾起笔,写道:“想吃些什么”怎样打手语? 澹台勉闻慢吞吞地示范给她看,然后她依葫芦画瓢,对着他用手语做出了这个问句。 姜翘要向他传达一个信息——她要学手语,以后更便捷地与他交流。 而澹台勉闻也敏锐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在纸上写了“皆可”后,又用手语演示了一遍。 姜翘笑着点头,快速地系上围裙,点燃柴火。 鸡油味道鲜香,她取了一些,放入锅中化开,等待油热的工夫,她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洗切好了一把小葱。 动物油的烟点低,微微冒白烟的时候,姜翘把葱花丢了下去,只随便翻了两下,就加了一大勺酱油。 锅温很高,酱油立即沸腾,与鸡油一起向外溅,姜翘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添入锅中,噼啪爆响才渐渐平息。 添加了盐巴和少许磨成粉的香料后,就可以等待水开了。 趁这时间,姜翘舀了一碗面粉,放入木盆里,左手端着水瓢,用极慢的速度往里倒水,右手则是握着筷子搅和,直到面粉成絮状。 水开了,姜翘把一个个小面疙瘩倒入锅中,时不时搅动一下,就可以看见汤水渐稠,面疙瘩也慢慢变成半透明的乳白。 面疙瘩都不大,熟得快,临出锅前,姜翘又搅散两颗鸡蛋,转着圈倒入锅中,用手勺一推,蛋花就均匀四散。 疙瘩汤出锅时,再撒一把葱花,既是装饰,也能添些小葱的清香。 庖屋里日常用的大碗并不及太子的餐具精致,但与这简单的鸡蛋疙瘩汤正相配。 “好香啊!”姜翘深呼吸,随后端了一小碗鸡蛋疙瘩汤,放到澹台勉闻面前,自己则是盛了个大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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