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香雾的高楼之上,年过四旬的皇帝站在栏杆前,俯视着下面的黑暗竹林。 “今年还是没有找到神女吗?”他转过身看着跪倒在地的臣子,神色冰冷。 “皇上您春秋鼎盛,江山大好,或许是真凤认为如今还不需要出面辅佐,也或许是神女尚未涅槃重生,故而如今还未能探得其形迹也未可知。”天玑阁阁主李峰庾擦了一把汗,再三斟酌回话。 面容依然英俊的皇帝听了这样奉承的话也依然神色不变,他微抬着下巴,任夜风吹乱他的披风。 他从腰间拿出那把带了十年的佩剑掷到那人叩在地上的头前,名剑与白玉石地板碰撞间发出一声争鸣的剑啸。 “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要神女出面,要不得是朕将这江山覆灭,天下混乱;要不得是朕死后未来真龙登位才可见她?” “臣绝无此意啊,陛下。”听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李峰庾连忙跪地磕头不断。他怎么可能承认是自己之意,他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皇帝不在意地看着不断磕头悔过的臣子,转过头语气淡淡地看着黑暗中远处隐约的连绵青山。 “你下去吧,叫秦施过来。” “是。”李峰庾从地上爬了起来,谨慎的弓着身体退出了楼顶。 过了一会儿。 “陛下,臣来迟了。”秦施抚平自己的二品文官的朝服衣角,姿态优美的跪倒在地。 “刚刚李峰庾跟你说了什么?” “李大人说他无意惹恼了陛下,请臣多多替他解释几句。”皇帝哼笑了一声,将面前的酒递了过去。 “你倒是直白。” “对陛下,臣知无不言。”秦施面色不变,他淡然地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 “朕听说江镇一带洪水泛滥,朝中有人说希望由你去赈灾抚民。” 皇帝坐回了靠椅上一手扶头一边看着来人。 “臣虽来自江南但自认不熟水利,此番被同僚上荐之事,臣更是一概不知。”秦施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洁白的美人面。 他是十二年前恩科中脱颖而出的状元郎,以一首名为借君愁的琴赋入了皇帝的眼,此后恩宠不断,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没关系,此事你一手操办,户部那里我打过招呼了,用银不需束手。” “谢主隆恩,臣定不负所托。”秦施捧起地上那柄长剑,膝行至帝王身前双手奉上。 帝王抬眼看了一眼秦施的美人尖,笑了笑用脚踢起剑柄,伸手接过长剑,霎那间在秦施侧身处挽过一个剑花,那剑气过于凌厉,不过是瞬间便削去了秦施的耳侧鬓发。 “你可知道这柄剑的名字?”皇帝大声发问。 “此等宝物,臣无缘相见,更不知其名。” 秦施望着落到眼前的发丝立马俯身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他咽了一口口水,让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 “这把剑是皇爷爷请了南州剑山的老师傅打造,十二年最后只有这一把出了剑冢,因为其剑身澄如秋水,舞动时又如青龙游动,便起名为湛龙剑。 明德四十二年被皇爷爷亲手送给了林家家主表彰其英勇威武。 而我幼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总被皇兄们欺负侮辱,按道理是无缘见到这等宝剑。可在后来,林—— 皇后将它送给了我,在最后夺帝一战中,我亲手用这把剑砍掉了我四位皇兄,包括懿贞太子的头颅,之后我把这柄剑改名为斩龙剑,意为天下人,无论士庶君臣皆可斩于此剑之下。 此后虽天下一统再无纷争但朕还是时时佩戴。不过剑封入鞘,再不示人。 你说你从未见识过这等宝物,如果朕说把它送给你,你可敢要?” 皇帝目光冷幽,姿势轻佻的用剑身拍了拍秦施的头顶。 宫灯明亮,但皇帝的影子笼罩在秦施身前像是一座大山般厚重,秦施望着悬在自己脑袋之上的一柄明晃晃的剑影捏紧了手。 即便百思不得其解可在同时,他将头贴近皇帝的靴前,语气诚恳连呼不敢。 沉默良久。 “秦施,给朕弹一首借君愁吧。” 在冷幽的夜色中,秦施听见那柄长剑入鞘的鸣音,随后脚步声远去,秦施抬起头看着假寐在榻上的君王。 “是。”他转过身拿起一架古朴的泛着幽光的无弦的琴。 只见他手指在空中翻飞间,优美的曲调便像碎玉般倾泄。 琴声清灵,堪比皎月。 这首借君愁原是江南曲调,名为解君愁,但秦施重新谱了曲,换了个借字,意为少年不识愁滋味,以借君一段愁,忆君喜悲旧事。 而如今伴君十数载,弹奏此曲无数回,借对方愁思无数次,从中他似乎也略微知道这位君王的悲痛事。 一曲奏毕。 “秦施,你说,朕,是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呢?”秦施看到一双幽黑的瞳仁。 原来皇帝根本就没有睡着。 “自然。” “是吗?你下去吧。”皇帝语气平和,他看着远方黑色的天,慢慢从阴凉的夜风里嗅闻一点可以让人平静的凉意。 秦施抱着自己的无弦琴,走出了摘星楼。 “陛下,西南边区传来急报,说蝗虫暴虐,水稻颗粒无收,泽乡已经饿殍枕藉,大荒府的人快压不住了!” 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年迈大臣敲了宫门看了玉牌进来上奏,但还未来得及到摘星楼下,就已经被闻讯的秦施拦住了去路。 “楼大人深夜进宫打扰陛下清修,就是为了泽乡的虫子太多了吗?可在下看这御园里的鸟虫也不少,怎么也不见最娇贵的墨兰受损呢?” 秦施这时伸手拦住了要上去回禀的楼毓秀。他施施然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大袖,说完这番话后他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对方。 楼毓抬起头看着秦施,双目简直是要喷出火来,他讨厌极了这个只会弹奏靡靡之音的乐臣。 四目相对间,忽然楼顶处传来一声呵斥,他们赶紧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皇帝将半个身子探出了摘星楼顶处的栏杆,看样子似乎是要碰一碰那高处的明月。 “陛下不可!”侍卫连忙分成三路,一路进入摘星楼顶营救喝醉了的陛下,一路去寻长梯,最后一路环成人障挡在楼下。 “你们可要与孤一同饮醉?”陛下一脚跨在空中大喊。 忽然无数密封数百年的陈酿如同银河瀑布般从楼上义无反顾地俯冲下来,在月光的照耀下清透的像是一匹最精妙的罗纱。 然后重重盖在那些侍卫太监的头上,溅出一片如玉的碎屑。 “大人如今还要进谏吗?”在大声的喧闹中,秦施即便看见这样荒唐的场面,目光依然温柔,他看向面前不住颤抖着身体的楼毓小声问。 他轻轻地脱下头顶带着的那顶官帽,向楼毓的方向又凑近了几步,虚虚的比试在楼毓的头上。 “如今这更深露重,大人从京郊宅邸里迎风赶来难免头痛。可如果惊扰了陛下,那这一顶办事不利,还推脱责任的帽子…楼大人是想要戴一顶吗?” 楼毓精亮的双眼忽然变得混浊了,他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就好像他身上也被浇上了那些粘稠的酒液。 “林致!” 秦施听着摘星楼上陛下的大喊,望着楼毓身形漂浮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知道皇帝内心的痛苦,可因为皇帝不承认,也便充当聋子哑巴,对那个人的名字三缄其口。 可其实只需要一点酒,那个一向令人捉摸不透的阴冷帝王就会和盘托出了。 秦施看着一眼自己的双手,他秦家自上代起,便可以用听者的情绪化为琴弦来进行弹奏,再辅以他秦家琴师的琴艺便可以达到最大程度的感动人心。 他知道君王在悲他的那位结发妻子,他在意极了那位林皇后。 他过去因为这一手琴艺自觉了解皇帝,可今日—— 斩龙剑,可斩真龙。 今日皇帝说要送给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 “林致!”谢桥对着月亮大喊。 他近年来经常在这摘星楼上眺望远处,虽然是一样的山群,太阳也一样的东升西落,但他还是坚持来这里看一看。 他希望十几年前,自己看到的火凤在一片燎云裹挟下飞去江南之景并不是自己眼花昏了头。 他也是希望,那位所谓的神女真的是同日合眼死去的林致。 他看着天边似乎与自己并不十分遥远的月亮,一瞬间心里只觉无力。 嫦娥如果可以飞入月亮,又为何不肯重回人间。 她明明知道不该吃那个灵药,她怎么敢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再一走了之! 多么虚伪的嫦娥! 他双目赤红的看着那一轮清辉,他恨不得变成天狗,上天将那太阳吃掉,再将月亮啃噬,只留下无际的没有灯光的一视同仁孤独的黑夜。 可他做不到,那么他能做到什么呢? “如果我真是真龙天子,那林致,你为什么还不回到我身边呢?是如今的天下还不够混乱吗?” “那我就让它再乱一点吧?”他拧开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 他站的太高,只抬头望着遥远的月亮,充耳不闻脚下黎民的哭喊,他只以自己的情绪为情绪,下面人的悲喜在他眼里,远不如那抹让他魂牵梦萦的月色动人。 “可林致,我不许你…” 他打破酒樽,借着醉意站起来踩在栏杆之上将身体半悬在空中,仰望着要揽住那天边的月亮。 可最后,他像是很难说出口一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 “我求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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