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室内。 屋外细雨迷蒙,偶有几点雨丝被风吹进厅堂。 程留容站在墙上那副写有“天下第一”的御笔前驻足。 良久,她伸手摸向了“一”字的笔锋,布满了老茧的食指在其上慢慢抚摸,唇角轻勾。 “门外的那些武林中人已经走了一部分了。” 人未至,声先到,乐高明放下纸伞走进屋内时便看到正垂手立在那幅御笔前的程留容回身望来。 他瞥了一眼那副龙飞凤舞的御笔,面颊上浮现了厌恶之色:“皇帝此计甚是歹毒。” 程留容笑道:“自然,不过对于师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又笑叹:“她潜力之高就连我师父都曾道摸不着底,可惜师妹天性贪玩耍闹,若是有了这样的逆境相逼,或许她反而能更上一层楼。” 乐高明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相信燕前辈,无论有没有这一幅字,她都能突破大宗师境。” 程留容笑道:“这是自然,消息送回去了吗?” 乐高明肃然:“我亲手放的鸽子,预计数日后回信便能传来。” “您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如此,便等师门回信后再行决断了。” 乐高明想起那群江湖人走时面上不信服的神情,想到用不了几天这件事就得传遍大江南北,便越发为为燕天骄和自在山忧虑:“也不知燕前辈此时是否知道此事?” “她啊?”程留容笑了笑,“师妹现在可能正忙着她的婚事呢,未必知道。” 作为知道燕天骄将要嫁人一事的知情者之一,乐高明每每想起此事,便总为燕天骄不值。 在江湖里,谁拥有超一流的武力,谁就拥有话语权。 燕前辈不仅武力顶尖,天资、师承、名声也样样都是顶尖。 若是她放出消息说要嫁人,估计来求娶的人得从京城排到自在山。 可偏偏燕前辈就看上了沈二郎。 就算他是国公府的二公子,但朝廷里的官爵在江湖里可没有那么好使。 除了脸之外,他哪里配得上燕前辈? 便是姜家的那小子都能给燕前辈提供更多的助力。 可惜啊…… 在这件事上,他始终只是局外人。 *** 局内人此时抖了抖手中的油纸伞,向前来接她的吴钩笑着打了招呼:“又见面啦。” 吴钩笑道:“齐小姐,我们家公子从用完早膳便在屋内等你了。” 齐小斋眼睛一亮:“阿岐哥哥愿意说了吗?” 吴钩悄悄道:“我看公子的样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了一样。” 齐小斋便高高兴兴地进了正屋。 沈凤岐正立在窗前看着屋外的雨景,听见她进门的动静后转身,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你来了。” 齐小斋早已环顾了一圈,没找到昨晚那枝芍药花,料想一定是被他藏在某处了,略有些失望,却很快弯起眉眼:“嗯,阿岐哥哥,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吴钩说你昨夜来过。”沈凤岐踱步到桌前坐下,“你——罢了,不提这些了。” 他抿唇,视线不去看她:“那件事,你非知道不可?” 齐小斋挨在他身边坐下,捉住他藏在袖中已暗暗捏成拳的左手,慢慢将它展开,把那几个指甲陷入的月牙印抚平: “我是挺想知道的,可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可以不知道,但阿岐哥哥,你能告诉我不愿意说给我听的原因吗?” 沈凤岐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沉默了许久。 齐小斋并不催促,甚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算给他上药。 “好,我告诉你。” 沈凤岐闭了闭眼,语气涩然:“婉君,是我的兄长,沈凤鸣。” 沈家的这一对兄弟,虽是一母同出,却足足相差了七岁。 在沈凤鸣刚出生后不久,沈家便知出了一个神童。 当别的孩子还在咿呀不清只会吐一两个含糊的字时,沈凤鸣已经能较为通畅地说上一段比较长的句子了。 再稍稍长些,差距便越大,大到令人绝望。 他大约在两三岁时被发现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失之能。 当为他启蒙的夫子指着千字文读了一遍时,他便知道了每个字及对应的发音,再等夫子讲了几本书后,他便可以自行翻阅书籍学习知识了。 连跑都不怎么利索的小娃娃,居然能沉心静气地抱着一本书坐在那里,一翻就是一个下午。 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同寻常。 夫子因而对这个弟子极为赞许,曾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他的聪慧和好学。 沈凤鸣并没有让他失望,不过五六岁时便已能和成人就典籍中的疑难侃侃而谈,且并未居于下风。 谁都说沈家出了一个凤凰儿,并断定他日后定能成为人中龙凤。 可没过多久,天妒英才。 沈凤鸣突发恶疾,身体迅速衰弱下来,遍访名医也无法诊治。 那几年里,宁国公府愁云惨淡,沈林氏更是日日以泪洗面。 在试过了所有有名的大夫之后,濒临绝望的沈家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入到神佛之列。 他们听从了一名游方道士的劝说,为爱子办了一场隐秘的丧事,欺天争寿。 此后数年里,沈家再无沈凤鸣,只有养女婉君。 沈凤鸣被要求穿女子衣服,梳女子发饰,生活起居全参照着别家的小姐来,只当他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女娃来养。 就连府中所有的下人也都收到了严令,见到公子时,必须得恭敬地叫他小姐,而不再是公子。 这一番操作下来竟似乎有点用处,沈凤鸣的病症不再继续恶化,但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家的二子沈凤岐出生了。 受了长子的教训,沈凤岐出生后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生怕他步他哥哥的后尘。 如此珍重地养到了五六岁时,小公子身体康健,脸蛋更是集齐爹娘所有的优点,便如仙童下凡一般玉雪可爱。 可只有一点遗憾,便是小公子的天资悟性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远不及天纵奇才的大公子。 兄弟二人用的是同一个老师。 当年还处于懵懂中的沈凤岐曾有过许多疑惑: 为什么夫子见他背不上书时总是叹息?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生病也要每隔一段时间看一次看大夫? 为什么他有一个叫做婉君的姐姐却一直没有见过? 为什么爹不同意他出府去玩? 为什么娘有时会偷偷抹眼泪? …… 他用这些问题问过很多人,但没几个能答得上来,大多都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所幸小孩子的问题虽多,忘性也大。 得不到回答后,他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在沈府内继续他的探险。 直到某次他在下人的疏忽中,溜进了一个别院。 那是一次和往常比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冒险,他甩掉了烦人的小厮,趴在草丛中,一路匍匐前行,又翻过重重篱笆,还钻了狗洞,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院落。 院子里有一棵非常大的梨花树,大到好几个他才能围得过来。 此时这棵树正值花期,满树梨花盛开,落英如雨,连地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他看呆了,一转头,却看到了梨花树下那名坐在轮椅上的小姐姐。 她长得好看极了,留着长长的乌发,皮肤比雪还要白,眼睛又大又黑,此时正沉沉地看着他。 也不知为何,沈凤岐一见到她就觉得亲近。 他想起下人们的闲谈,灵光一闪知道她是谁了,奶声奶气地问她:“你是婉君姐姐吗?” “婉君姐姐”并不回答,只是盯着他看,面上全无一丝表情。 他想会不会是婉君姐姐不认识他,便笑着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生得粉雕玉砌,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的心都萌化了。 往日里就算他犯了什么错,只要他这样一笑,再甜甜地认个错,再生气的大人也不会和他计较了。 但这一绝招在婉君姐姐身上一点用都没有。 她不言不语,看着他的目光冰冷,仿佛在看空气一样,或者是什么讨厌的东西。 沈凤岐向来都是被众星捧月的,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待,一时便有些胆怯。 他想回去了。 婉君姐姐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黑漆漆的眼珠子动了动:“过来。” 她指了指一旁的树后,言简意赅:“藏这里。” 她的声音非常冷淡,还一点都不像是女孩子的声音。 沈凤岐没有多想,乖乖地按着她的要求躲在了树后面。 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不想让她生气。 没过多久,院子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隐隐有些打瞌睡的沈凤岐立刻精神一振,他听见娘的说话声了! 可就在他想跑出去找娘的时候,婉君姐姐却冷声命令他:“别说话,藏好。” 他扁了扁嘴,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娘进了院子,因为树挡着并没有看见他,而是一进来就搂着婉君姐姐,温声软语问她今天身体怎么样,吃了些什么,有没有不舒服…… 沈凤岐呆住了。 虽然娘平时对他也非常好,但没有对比就没有落差。 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样怜爱的眼神看着他,温柔地问他这些琐碎的问题。 直到娘走后许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婉君姐姐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嗤笑了一声,随后叫来小厮,让他推着轮椅走了。 只剩下沈凤岐一个人被丢在梨花树下。 这天过后,沈凤岐因着凉发了一次高烧,惊动了不少人。 娘知道了他乱跑,气得打了几下他的屁股。 他本就难过,这下便更是委屈,只觉得娘根本就不爱他。 他向娘问起婉君姐姐,娘一怔:“你见到他了?” 随后又说:“其实你们早该见面的,只是之前他一直不愿意见你,娘便没有强求,既然如今你们见了面,就要好好相处,他身体不好,你多让着他,不要惹他生气。” 他心里很不服气:到底是谁惹谁生气? 他本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见她。 可过了几天,他没忍住又偷偷溜到了那个院子。 婉君仍坐在树下,闭着眼睛,纷纷落下的梨花花瓣几乎要将她盖住了一大半。 他走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仰头看她:“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故意让他躲起来,好让他看到娘对她那么偏心,她坏! 婉君睁开眼睛,神情依旧冰冷。 他声音有些发虚,近乎于色厉内荏,可还是固执地昂着头:“你别得意,就算娘更喜欢你,可爹还是更疼我的,他还会让我骑大马呢!” 婉君笑了,带着点讥讽的味道:“去问问你爹,他最得意的孩子是谁。” 沈凤岐立刻跑去问了。 爹听后笑了,东拉西扯了一大堆,他傻乎乎地被他绕得云里雾里。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爹白天里其实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当晚,他蒙在被子里抽泣了好久,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这天起,往日无忧无虑的沈家小公子心头便多了一层阴影。 那个阴影就叫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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