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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元知万事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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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厢房,炉烟袅袅。

凌无非已卸去浓妆,换回平素装束,同沈星遥、玉罗敷与袁愁水围坐在桌旁。

在李温逃走后,袁愁水又派来护卫,暗中押了刀万勍到后院,轮番盘问一番,来来去去,问出来的却始终都是同样的答案。

“玉面郎……陆靖玄……”袁愁水眼波微茫,口中沉吟,“的确……也只有他才配得起白女侠……”

“可听刀万勍说,在我娘他们离开玉峰山后几个月,又遇见过陆靖玄,却只有他孤身一人。”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疏离?令我娘宁可把秘密藏在襄州,也不愿让他参与其中?”

“你娘曾经说过,她对任何男人都不感兴趣。”玉罗敷若有所思,“也不知是陆靖玄的执着打动了她,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哎,那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呀?”

凌无非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道:“我再去问问他。”言罢,便即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良久不言。

“这小子,真的还不到二十岁?”玉罗敷看着半开的门扉,摇了摇头,道,“心思这么重,老气横秋的,真是可怜。”

“他以往不会这样,也不知从几时起,才……”沈星遥眉心微蹙,渐渐陷入沉思。

“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意气和轻狂,”玉罗敷双手轻拢发髻,道,“像你这样就很好,没什么心思,两眼清澈……”正说着,却忽然听见外头吵嚷起来。

三人出门一看,只瞧见刀万勍带来的那帮护卫围在关着人的那间屋前,气势汹汹举着兵刃。凌无非则双手环臂抱剑,倚门站着,面对着近三十个护卫的言语威胁,无动于衷。

“坏了,这人得早些放走,不然误了生意。”玉罗敷赶忙上前,却被沈星遥拦住。

沈星遥收起横刀,交给玉罗敷保管,走到人群之后,冲那些护卫问道:“各位,别再吵了。”

“这不是那个丫鬟吗?”

“好像就是她……”

“看什么看?都是一伙的。把她拿下!”

护卫纷纷回头,当中大半朝她围拢过来。

凌无非见状,眉心一沉,正待开口说话,却见沈星遥高举双手,似乎是在示意众人安静。

“鸢梦楼还得做生意,人是肯定要放的。不过,你们要想把他带走,就得约法三章。”沈星遥朗声道,“第一,放人以后,不许闹事,带着你们家主子,立刻离开忠州,不得逗留。”

“凭什么?”护卫们叫嚣开了。

沈星遥一言不发,身形晃过人群,倏忽间,右手已扼上方才起哄的其中一人咽喉。众人见之大惊,竟没有一人看清她的身法。

“就凭我这身手,想要取你们性命,易如反掌。”沈星遥目光清冷,如皎月粼光,虽无温度,却可照亮万物。

凌无非怔怔望着她,心下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第二,不许对任何人说见过我们,也不能把这里发生过的事说出去。”沈星遥虽知这帮人就算现在答应这个要求,日后也绝不可能做到,但既到了这个份上,这种话,无论如何也必须得说。

“第三,银钱退回,两清之后,就当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玉罗敷从袖中掏出两枚分量十足的金铤,姗姗走至人前,高声说道。

沈星遥朝她投去感激之色,缓缓松了捏着护卫咽喉的手。众护卫仓皇退开,却始终盯着厢房的正门。

“最后一条,祸是你们主子自己惹的,日后生死,与我们无关。若滋事报复,就等着死吧。”沈星遥说完,方缓步走到门前,见凌无非点头,方伸手推开房门。

门扇一开,众人便听到一阵震天响的呼噜声。

这厮竟然自己睡着了?

刀万勍的事,仿佛一场闹剧,得到一个看似无关痛痒,却又至关重要的线索,沈、凌二人所付出的代价,似乎没有,又似覆水难收。

翌日一早,二人便向袁愁水与玉罗敷拜别,继续向西南行去,当天夜里便到了丰都县。

丰都县隶属忠州,因民间传说之故,素有鬼城之称,到了傍晚,街上便不剩几个行人。寒风一吹,更显萧条。

福运客舍,名字喜气,店里装潢陈设却十分简陋。小县城里客舍不多,避开招摇的大路,能在小巷之中找到这么一家门面,已属不易。

“只剩最后一间房,就在楼顶。”堂内唯一的伙计一面掸着鞋面的灰尘,一面漫不经心道,“里边宽敞干净,窗也关得紧,就是楼层太高,夜间风冷。”

沈星遥一向不畏寒,过了冬至也仍旧只是穿着几件薄棉衫子,倒也不介意此,正待点头,却听得凌无非问道:“没有其他空房了?”

“没了,”伙计这才抬起眼,打量一番二人,道,“你们不是夫妻?”

“还是分开住好。”凌无非并未直面回答他的话,继续问道,“那这附近可还有其他客舍?”

“不知道,自己找。”伙计本就在磨洋工,无心招待,一听这话,更是直接拉下脸来。

沈星遥看了看那伙计,登时不悦,然而扭头一看,却见凌无非已转身走出客舍大门。

她莫名感到一丝怅然,只觉从那日和好以后,他待她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论身旁是否有人,都刻意保持着君子之礼。即便不得已要接触,也至多拉着胳膊。这分明的疏离,让一向习惯了与他亲近的沈星遥极为不适。于是想了想,立刻转身追出,却见他并未走远,只是等在门口,见她走近,方微微一笑,迈开步子。

沈星遥越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默默走在他身旁,披满身月华,穿街过巷,寻觅良久,沿途好不容易找见两家客舍,都已打了烊,紧闭着大门。

“算了吧,刚才那家也不是不行。”沈星遥道,“大冬天的,露宿野外,你的腿也受不住。”说着,便即转身,然而走出几步,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扭头一看,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低眉凝视不远处的河堤,一言不发。

“怎么?已开始厌倦我了吗?”沈星遥苦笑摇头,忽觉得周遭夜风凉了几分。

“你怎么会这么想?”凌无非笑中泛苦。

“那我应当如何作想?”沈星遥回转而来,走到他跟前,直视他双目,道,“将你的刻意疏离视作无物?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觉得,是我待你疏离?”凌无非略一点头,目光似有躲闪,“好,我改。”说着,便去拉她的手,却被用力甩开。

“你还希望我怎么做?你教教我。”凌无非与她对视,眸中隐有忧色,尽力维持着平稳的话音,对她问道,“自相识起,不论我有意或是无意,一步步冒进,你从不阻拦。是,你无世俗之见,对我的失礼向来宽纵,也让我越发失了分寸,直到酿成大错。但凡……但凡你拦过我一次,纵使那天我七窍流血死在忠州,都绝不会伤你半分……我已看过了后果,是我贪欢纵欲,是我唐突失礼,明知你宽仁不计较,难道还要继续放纵自己不守分寸,再伤你一次?”话到最后,话音渐渐失衡,似已喑哑。

“你怨我纵容你?”沈星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不是怨你,我是看不起我自己!”凌无非眼底隐有悲戚,深藏心底的惶恐不受控制涌上眸间,“我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叫有分寸……也不知在这种事上,我又该如何对待……我已失去过你一次,那种感受……我不想再尝第二遍。”言罢,鼻尖已泛起酸楚,眼底清光再难藏住,只得背过身去。

沈星遥站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曾经在她眼中意气无双的少年,忽地颓然不堪,好似日月褪去了颜色,黯淡无光,不复风华。

她陷入沉思,心下忽然变得出奇平静,脑中回溯近两年的种种画面,敛息凝神,将回忆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丝一缕铺开,仔细回想。

“你都看不穿我的脾性,便能如此信任我?”他曾如是问道。

在那之后许久,她也渐渐懂得: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在光里,不过是心怀温暖,也懂得用心里的光照耀他人罢了。

他也曾年少轻狂,满腔意气,除却与生俱来的赤诚之心,又是因何缘故,无所畏惧?

他也曾经受多方庇护,安然成长,走南闯北,得师门倚仗,仰父母声名,得以扬威立信。

可如今的他,还有什么?

时光倥偬,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亲手撕毁半生闯荡出的侠名,身世昭然,赫然成了拖累两家□□离子散的元凶,徒有一身本领,却落于浅滩,遭虾讥蟹讽。

而这所有的一切,尽是为她。可她却成了他手心抓不住,也捧不起的沙,明知他这一身已千疮百孔,却做不到完全信任,不断考验折磨。

他说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

而他眼里的风尘,一重重,一幕幕,都是她撒上去的。曾经不可一世的他,终究还是落到了尘埃里,仰望着曾唾手可得的光明,卑微乞怜,如履薄冰。

沈星遥忽觉心痛如绞。

若不是她曾说过那一句“看不穿”,他又何须打碎了牙,和血吞下,不敢言,不敢怨,凭一己之躯,背下种种重担,对她还以笑颜?

她想明白这一切,微微仰面,咽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再次走到他跟前,伸手将他环拥。

凌无非还以拥抱,身子却不自觉发出微微颤抖。

“这世上还有千百条路,除了我脚下的,条条都是通途。”沈星遥惨然而笑,“千百种人,谁不胜于我?”

凌无非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你总说你不配,可在我眼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沈星遥伸手轻抚他面颊,凝视他双目,话音轻柔,似春水流波,“可因萍水相逢,跨越千山万水,到昆仑救我出禁地;可不惧污名,三番四次替我挡下灾祸,毫不顾惜性命;待我,你始终如一,待挚友亲朋,更是死生不二;看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却从未随波逐流。你究竟有哪里不好?非要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凌无非闻言,眉心微微一蹙,眼波隐隐颤动。

“我承认,最初同你下山,是因感怀你情深义重,不忍辜负。可在下山以后,你我同生死、共进退,曾经的可有可无,也变得至关重要。”沈星遥道,“一起走过那么长的路,生关死劫,刀山剑树,无一不刻骨。我需要你,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最想见的都是你。也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受再多苦痛,也都值得。”

“阿遥……”凌无非认真凝视她双眸,眼中怜惜愈盛。

“我宽纵并非因为大度,也不全因我不畏世俗,只是觉得,与你牵连越是紧密,便越是安心,可也正是因为在意,我才会多心,会患得患失,会茫然失措。”沈星遥继续说道,“那日你在门外,我一听你说话,便想开门见你。我也恨我自己,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可走到今天,我又怎么能够做到……”

凌无非没让她继续把话说完,便已伸手掩上她的嘴。他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道:“你可知道,一旦毫无保留,受伤的便是自己?”

沈星遥闻言,眸间浮起一刹愕然。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凌无非轻抚她面颊,柔声说道,“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君子立世,自当奉行,也无甚可贵。你也切莫因为见多宵小,便将我所做的这些,看得举足轻重。”

言罢,他微微低头,轻吻她前额,眼中爱怜依旧,温声说道:“方才是我失态,让你多想了。刚才那家客舍,伙计的确不靠谱,可天这么晚了,你说……”

“回去吧,别冻伤了。”沈星遥道。

凌无非点头一笑,将她打横抱起,回身往来时的路走去。沈星遥也不反抗,只是搂着他脖颈,靠在他怀中,神色仍旧凝重。

二人赶在福运客舍打烊前的最后一刻跨进大堂,未免解释起来麻烦。凌无非便推说是妻子扭伤了脚,走不得太多路,便将就着住进了楼顶唯一那间空房,进屋关上门后,方将沈星遥放下。

“你的腿没事吧?”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摇了摇头:“玉娘的药酒的确有效,这几日都没发作过。”

沈星遥略一颔首,心里虽还有话,瞧见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却也只能暂时放下。

至夜,二人相拥,和衣而眠。

云稀月明,月光透过窗槅照入房中,打在床笫靠外的一侧,照亮少年睡颜。沈星遥看着眼前人如玉一般明净的面庞,缓缓伸出食指,抚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唇瓣上,忽地心念一动,凑了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凌无非缓缓睁眼,轻抚她发间,柔声道:“早点休息。”

沈星遥不言,径自靠了过去,再度吻过去,舌尖挑开他唇瓣,肆虐过每一个角落。凌无非略一蹙眉,轻轻推了一把,却反被她翻身压了上来,亲吻也变得越发放肆。他蓦地察觉沈星遥正伸手解他腰间衣带,连忙按下,却被她以蛮力拽开,一番挣扎,却还是拗不过她,只得就范。

窗外风起,落叶离枝。月影微斜,照着床侧扑簌落地的凌乱衣衫,似也露了羞怯,向后移了半寸。

“阿遥……遥遥……你别……”

他虽已不是第一回与她亲昵,却还是头一次受胁,尽管别扭,却还是尽力迁就,直至床畔月影斜至屋内正中。

沈星遥伏在凌无非胸口,指尖顺着他肩头锁子骨一端,缓缓滑至脖根,轻声说道:“扯平了。”

凌无非哭笑不得,不住摇头。

“放纵是你,推脱拘谨也是你。本该前途大好,平安顺遂的一生,落此境地,这般动荡,换谁都做不到心境平稳。”沈星遥语调轻柔,似云烟缥缈。

凌无非闻言,眉心倏地一紧。这几个月来,经历种种波折,他始终无暇顾及自己,更不曾想过这一连串来心绪的动荡,竟是因此而起。

他豁然开朗,当即拥着怀中人坐直身子,捻起被褥盖过她肩头,静静凝望她片刻,忽而展颜,笑了出来。

也是这一刹那,沈星遥立刻便觉得,她所熟悉的那个意气少年,又回到了眼前。

凌无非拥她入怀,轻吻她面颊,笑容越发畅然。

不愧是她,几次三番,将徘徊在深渊前的他,拉回原地。

心底日月,又镀上了光,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熄灭,也会永远照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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