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道,山高路崎。到了三九,年关已近,泸州城里,家家户户已开始往门外挂起了灯笼。 “去年这个时候,还是在金陵。”沈星遥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凌无非身后,忽然伸手环拥着他,踮起脚尖,下颌靠在他肩头,粲然一笑,“那时多好啊——一切都还平静,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糊涂的日子,非要求个清醒,如今对当年的事,几已心知肚明,却再也感受不到那时的舒心。” “这可未必,”凌无非反手揽过她腰身,绕了半圈,拥入怀中,柔声笑道,“只要能看见你,我便舒心。” 沈星遥嫣然一笑,任他拥着走进路边的茶肆,刚坐下不久,便瞥见两名伙计站在厅堂后门的边上,交头接耳,时不时朝二人看来,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将毛巾往肩头一搭,转身掀帘,一溜烟直奔后院雅间。 “不是吧?这都快到边境了,那些人还这么有精神?”凌无非嗤笑一声,摇摇头,对沈星遥道,“一会儿恐怕又得动手了。” “他们喜欢,就随他们去。”沈星遥嫣然笑道,“反正撵也撵不走,顺其自然咯。” 话音刚落,便见后门布帘大开,紧跟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师兄!星遥姐,你们真在这儿啊?” “采薇?”沈、凌二人齐齐一愣,扭头瞥见苏采薇与宋翊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采薇快步跑至二人桌旁,搂着沈星遥的胳膊在她身旁坐下,笑道:“上回分别后,我们便回了金陵,想着简单修整修整,谁知道,找到一件东西。”苏采薇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小心打开,递给凌无非,道,“阿缨同我说过,那次段苍云无理取闹,弄丢了一封信件。那池塘的水现在都干了,这张残缺的信,就卡在假山下的石头缝里。” “所以你们千里迢迢,还专程把它送过来?”凌无非一愣,随即从锦囊中取出残信,仔细一看,果然是上回遗失的那一张。 “从金陵到这来,和去云雾山的方向差不了太多,”苏采薇道,“先前打听到你们往蜀中一代来,想着你们可能会去渝州,便跟来看看。” “渝州就不必去了,密室早已封锁,去也无用。”凌无非说完,便向店家讨了清水,洒在那张残信之上,然而等了半天,直到水渍完全浸透纸张,也未见其现出更多字迹。 “我爹不会又耍我吧?”他蹙紧眉头,两手捏着残信,上下左右换了无数方向,左看右看,也仍旧没看出什么名堂,“怎么同其他几张不一样?” 宋翊静坐一旁,闻言微微蹙眉,朝他手中信件瞥了一眼,果然仍如先前一般,毫无变化。 “会不会是药水在水中泡得太久,失效了?”沈星遥道。 “有可能,你说那张羊皮纸会不会也这样?”凌无非凑上前问道。 沈星遥飞快摇头:“这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吗?”苏采薇只觉一头雾水,“什么羊皮纸?” 凌无非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递给她道:“这是从那上面抄下来的。” 苏采薇好奇接过展开,看着满纸的鬼画符,眉头越蹙越紧:“这什么玩意儿?” 凌无非两手一摊,接过她递回来的纸张,重新叠好揣回怀中,摇头一笑。 “是在襄州老宅地下找到的。”沈星遥道,“反面还写着,南诏圣灵教。” “圣灵教……”宋翊略一思索,眼前忽地一亮,“似乎是几百年前,从天玄教内脱离的一支分教。” “有这事?”凌无非愣道,“怎么没听说过?” “我记得……是我小时候在母亲的一本藏书上看过。”宋翊想了想,道,“圣灵教是南诏国教,记载不多,又不在中原,也很少听人提起。” 凌无非闻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宋翊的母亲许芷阑曾是官宦人家的娘子,随身带有这类藏书,倒也不稀奇。 “哦……我明白了。”苏采薇点头道,“也就是说,这些鬼画符和圣灵教有关?你们来蜀中,也不是因为要去渝州,而是要越过边境,到南诏去?” “大概是吧。”凌无非道,“也就是去碰碰运气,而且出了边境,暂时也能避一避追杀。” “那我们一起去吧。”苏采薇登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道。 “这倒不必,”凌无非道,“毕竟是南诏国教,去了未必能打上交道,也不必太多人同行。” “可就算我们现下就在云雾山,封长老也肯定会让我们去帮你们的,”苏采薇道,“这件事已闹得太大了,前几天我还听说,李少侠他们打算设伏抓那个李温呢,再不早些收场,得闹到什么时候啊?”说着,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宋翊。 宋翊一手支在额前,似乎在思索何事,被她这么一撞,不由愣了愣,随即转向凌无非,道:“我想起来,那本书上还说,他们教中流传着一种神秘的文字,会不会就是那张纸上写的东西?” “闹了半天,你在想这个?”苏采薇瞥了他一眼,神情颇为讶异。 “不然呢?”宋翊困惑不已。他适才一直在回想有关圣灵教的那些记载,甚至根本没听到几人的对话。 “算了算了,”凌无非深知苏采薇是什么脾气,连忙岔开话头,道,“不管怎么样,等到了那再说吧。” “那信的事怎么办?”苏采薇问道。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失望,随缘吧。”凌无非不以为意,一耸肩道。 剑南一带,多为山地,哪怕不眠不休,到达下一个市镇,也得耗费几日的工夫,因此直到正月过半,四人也才到达黎州。不过也正是因为山路难行,那些先前还纠缠不休的各门各派弟子及闲散游侠,才未一直紧追,总算让沈、凌二人过上了安生日子,不必成天防备有人偷袭。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黎州城里张灯结彩,处处欢腾。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街头巷尾,灯影错落,人声鼎沸。 四人穿行人潮中。看着眼前一派欢声笑语,苏采薇忽然“咦”了一声,扭头对宋翊问道:“去年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差点同刘烜打起来?” “那是年前,不是灯夕。”宋翊淡淡道。 “这你都记那么清楚?”苏采薇睁大眼道,“那么早就开始关心我了?” “这倒没有。”宋翊说完,眼见她脸色沉了下来,下意识伸手挡格,“因为上元节那日,我根本没出门。” “谁会在这种时候跟他出去扫兴?”凌无非摇头笑道,“不记得是哪一年,轮到刘烜出去采买,好像是和盐贩子讨价还价,吵了起来,还说要去官府检举人家贩卖私盐,当时那事闹得可大了……最后是怎么解决的?”说着,还看了一眼宋翊。 宋翊摇头,阖目不言。 “总之啊,要不是师父同封长老护着,光那一回,怕是已被人剁了手脚挂城墙上了。”凌无非道,“你也是,太听封长老的话了。像他这样的,一直这么纵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你看,不光是我说吧?”苏采薇得意洋洋瞪了一眼宋翊,道,“也就是某些人,还帮着他,骂我泼妇。” 此言一出,沈、凌二人不约而同露出诧异之色,朝宋翊望去。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宋翊眉心一动。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话,没差。”苏采薇吐了吐舌头。 “我只是叫他别招惹你。他添油加醋,你还真信了?”宋翊摇头,两眼充满无奈。 “那有什么差别?”苏采薇拉过他右臂,狠狠掐了一把,撇撇嘴道。 宋翊拿她没辙,只能点点头,以示认栽。 黎州靠近南诏边境,街头到处可见苗商,摆摊卖的小玩意儿甚是新鲜。苏采薇最爱凑这些热闹,挽着沈星遥的胳膊,东边看看,西边逛逛。 沈星遥一向喜欢各色新奇玩意,同她一路闲逛,不知不觉便离那师兄弟二人越来越远。 “无妨,”凌无非见宋翊远远望着二人背影蹙起眉头,便即笑道,“有星遥在,就算遇上有人找茬,也动不了她们,不必太担心。” 宋翊略一颔首,没有答话。凌无非见他还是那闷不作声的模样,便随手从一旁摊上拿起一张绀青色面具,扣在他脸上,笑道:“别总是闷闷不乐,天大的麻烦也不如开心重要。” 话音刚落,二人身旁便似闪过一道风似的,窜过一个穿着赤色衣裳的人影,自顾自低着头往前跑来,根本不看路。适逢宋翊被凌无非手里的面具挡了视线,正往外推搡,正巧与来人撞了个满怀,面具也掉在了地上。 “谁呀?”那人是个个头娇小的姑娘,撞了人也没道歉,抬头便要理论,可一瞥见宋翊愕然的模样,却愣了一瞬,耳根飞快掠过一丝红晕,拨开人潮便飞快跑远。 “自己撞了人,倒先怪起你来了。” 凌无非说着,不经意似的回头瞥了一眼,却忽然听到有人问话:“请问,二位可曾见过一位穿红色衣裳的姑娘?” “有啊,往那边去了。”凌无非随手一指,回转身来,瞧清那问话的女子面容,忽地愣住,“是你?” 那少女见了他,也怔了怔,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虽不熟识,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当初在东海县外假装哑女的灵儿。 “谢谢啊。”灵儿飞快别过脸,往那红衣少女跑开的方向追去。 “你认识她?”宋翊问道。 “见过,不熟。”凌无非点头一笑,俯身拾起面具放回摊位,随即一把勾过他肩头,朝着远处站在银摊前的沈、苏二人走去。 “所以说,正是因为苗银里掺了铜,色泽才会与寻常银器不同?”苏采薇拿着一支银杏样式的簪子,听完商贩的解释,便即转过身去,在沈星遥头顶比了比,正瞥见她发间那支黄花梨木簪,“黄花梨啊……那可就真比下去了。”说着,便将手里的簪子放了下来。 “看来他眼光不错。”沈星遥唇角一扬,从摊子上拿起一串苗银风铃,在耳边晃了晃,听着清脆的响声,笑意越发粲然。 “在看什么?”凌无非从二人身后走来,轻轻揽过沈星遥腰身,问完这话,便看见沈星遥一脸灿烂朝他晃了晃手里的苗银风铃。 凌无非微微一笑,抬手向小贩递上银钱。 “哦,我想起来了,去年你也是这样把人劫走的。”苏采薇说着便将沈星遥从他怀里拉了出来。沈星遥没有防备,被拉得一个趔趄,有些懵然地看了看苏采薇,又看了看身后的凌无非。 “怎么了?”宋翊揽过苏采薇肩头,低头问道。 苏采薇抬眼望他,忽地感到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同样是在这般热闹的情景之下,眼前的少年还是她与同门斗嘴时不忘揶揄的对象,如今却陪伴在她身边,同看日升月落,共赏人间繁华。 “采薇,这次师兄可没丢下你。”凌无非狡黠一笑,指了指她身旁的宋翊,拉着沈星遥的手转身穿入人潮。 “喂!”苏采薇追了两步,却被宋翊拉了回来。 “所以上回年关,你在路上遇见我和刘烜,看他百般不顺眼,是因为这件事?”宋翊笑问她道。 “就算没这事,我也不想看见他,不管从前还是现在,”苏采薇朝他吐了吐舌头,道,“从前讨厌,现在就更讨厌了。” “为何?” “因为要是没他使绊子,我也不会到现在才了解你。”苏采薇说完,方拉过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骤然间,烟火升起。漫天花炮点亮浓郁的夜色。山城烟火窜得格外高,比起江南烟水,又是一番别样光景。 “还是山下好。”沈星遥仰望漫天璀璨,倚在凌无非怀中,忽然说道,“若无那些非议,能像这样宁静过完一生,也好。” “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过,人都会变。”凌无非握住她挽在他肘间的手,道,“幸好,给你的承诺,我都守住了。” “可代价却是一无所有。”沈星遥道。 “谁说的?不是有你吗?”凌无非侧身在她耳畔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既不用上那群玉山,也不必寻瑶台。有你在我身边,这不比那些可有可无的虚名好得多?” “果然,”沈星遥故作嗔态,轻轻推了他一把,道,“过了这一年多,别的本事不见长,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值钱了。” 山城多树木,年前官府便下了禁令,不得放孔明灯,即便燃放烟火,数量亦有限制。是以许愿之人,多都去了城中观音庙前的莲池,燃放河灯。 沈星遥从寺里的姑子手中接过河灯,回转至莲池边,看着池中一簇簇或明或暗的灯火,黯然说道:“去年我还许愿,说‘愿今生所愿皆能如愿,所想皆可成真,平安顺遂,永无憾事’,如今再看,怕是我放的那盏灯,半路便熄火落了下来,根本没被菩萨看到。” “这次可不一样……”凌无非回身看了一眼庙门前的牌匾,蓦地想起玄灵寺里的许公碑来,没说出口的话,忽然便哽在了喉头,再回身来,却见沈星遥已点亮河灯,放下了莲池。 “我沈星遥,愿请天地为媒,向山河立誓,今生今世,只做凌无非一人之妻,不离不弃。如有违背,愿受千刀万剐,烈火焚身……” “遥遥……等会儿,”凌无非大惊,连忙伸手捂上她的嘴,摇头说道:“别胡说八道,这么轻的年纪,往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别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框了起来。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 “你放心吧。”沈星遥掰开他的手,道,“要是你英年早逝,我再找别的男人,定不言嫁娶,只做野鸳鸯。” 凌无非一时无言,半晌,不觉哑然失笑。 适才还因她的话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可这还没酝酿起来,便被她的话破坏得干干净净。过了半晌,他才回过味来,摇了摇头,对她笑道:“挺好,至少这唯一的名分,你还愿意给我。”言罢,立掌为誓,收敛笑容,凝视她双目,正色说道,“我愿与天地为盟,以日月为聘,娶你沈星遥为妻,尽一生所能,护你平安周全,前路顺遂。” 他向来不信誓言,也从不发誓,而今破例一回,只愿换她欢颜。 佳人眼眸,皓如明月,映着满池灯辉、璀璨烟火和那远天长夜,浩瀚如海,似水中清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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