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二人离开襄州后,虽尽力隐藏踪迹,却还是在经过一处小镇时被认出,随后消息不胫而走,引得不少江湖人士又找上门来,只能换了路线,往夔州方向 绕行。 出了夔州往南,穿过奉节县,便是建始县。二人为避追踪,不眠不休,一连赶了多日的路,实在倦了,方寻了处茶肆歇脚,谁知茶水端上来,才喝了一口,不速之客便出现在了眼前。正是谢辽领着十数名红叶山庄的弟子围拢而来。 “施庄主还真是有闲心,”凌无非略一凝眉,放下手中茶盏,漫不经心道,“有这么多心思花费在我们身上,怎么没空查查你是什么来头?”言罢,唇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冷风拂过,吹散盏中浮沫,吹向空中。谢辽伸出手指,用戴着一枚黄玉扳指的手指弹飞雪白的浮沫,微挑唇角,道:“我看凌少侠也很有兴致,明知祸上身来,还能气定神闲,坐在这里喝茶。” “我能有什么祸事?”凌无非冷眼道,“就算有,不也都是拜你所赐?” “此言差矣,”谢辽以扇掩面,略略朝他凑近,压低嗓音道,“少侠身上的祸事,可无关在下。可知‘红颜祸水’四字,当如何写就?” 凌无非听到“红颜祸水”这几个字,眼色登时便沉了下去,左手提起方才放下的茶盏朝他泼去。杯中浮沫与茶水,在这劲力之下,尽化为锋芒,直奔谢辽面门。 谢辽振臂疾退,朝随行人等做出手势:“摆阵。” 一行人听从指令,如波涛般涌上前来,将二人所坐的茶桌整个围了起来,茶肆内的人见到这般阵仗,食客连忙遁走,有些甚至连账都未结便撒丫子溜了,店内的掌柜和伙计也纷纷躲了起来。 但闻嗖嗖声响,围上来的这群人,都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挥出一条铁索。铁索长六尺,宽约三指,黑里透着锃亮的银光。 “此阵名为‘万缕丝绦’,”谢辽摇扇道,“就请二位好好享受吧。”言罢,便朗声笑着,退至门边。 所谓“万缕丝绦”,指的便是这些人手里的铁锁,分明坚硬无比,挥至空中却又柔软似柳条,看似轻盈,却万万难捱过一击。 沈星遥甫一起身,便有三四条铁索朝她靠拢,两条分别击向她后心、左肩,另外两条则死死缠住了她手中玉尘。茶肆室内,空间狭小,不便施展“凌风踏月”的身法,她倒也不硬拼,只微微侧身便避开了击向她周身的两条铁索,随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松了握刀的手。 眼见玉尘被甩飞出去,落在地上,凌无非与谢辽几乎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沈某师出无名,没了这把刀,还能少些人认出我,多谢了。”沈星遥言罢,眸光倏然变得凌厉,双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两侧齐出,各握一条铁索,向阵心猛力一拉,她内息浑厚,此一招几乎用了十成力,这些摆阵之人虽熟练运阵,但到底都是些喽啰,步履、气息显弱于她,在绝对的力量之下,立时便被拉了过来,手握那端铁索,也因虎口震裂而松脱。 两道铁索借着惯性,甩向另外一头,二人所在方位又刚好相对,直接便被铁索挑碎下颌,击飞出去,重重落地,摔得头破血流。 阵中其余人手俱是一惊,但很快便补上缺位,再度挥出铁索。凌无非见状,飞身上前,扬剑横扫,啸月连鞘使出,噼里啪啦撞上铁索,发出连续不断的颤鸣声,不绝于耳,如洪钟一般响亮。 “找阵眼。”凌无非高声道。 沈星遥目光飞快扫过阵中人等,数了一数,刚好十二个。如同一人分身出十一个影子,每个人的动作手法,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她徒手捏铁索,身形翩若花间蝴蝶,走转挪腾,却因这些人已有了防备,再难使出与先前那般同样的招式。只见一条条铁索便似蛆虫一般,扭动着黢黑的身子张牙舞爪而来,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瞧着心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捏在一条铁索中间约莫三尺的位置,大力一拧,竟将连接处的铁环拧成了螺旋状。 “这是什么妖怪……”谢辽睁大双眼,显然对眼前一幕难以置信。 那铁索弯了一环,两截生生分了家,再也不听使唤,该往东则去了西,当朝南又向了北,竟将阵法搅了个乱七八糟。谢辽一声令下,那人飞快退出阵型,却也真是因为这个空当,让沈星遥发现这十一人中,有个身形最为削瘦的,招式稍比旁人快些,变幻舞动间,亦有稍许不同。 她窥破阵眼,纵步便上,却被纷纷乱乱的铁索逼退回来,错愕间,手中忽然多了一物,正是凌无非递来的啸月。 “你当心。”沈星遥小声说完,即刻举剑,纵步挺刺而出,这虚晃一招,果然引来数条铁索逼向她面门,只听得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她将啸月一转,借着惯性将这些铁索都卷上剑刃,双腿飞踢而出,正中那阵眼之人胸口,生生踢飞而出,如撕碎的纸张一般飘坠落地。 阵眼缺失,阵法登即大乱,凌无非亦找准时机,纵步起身,手中剑鞘挽了个花,打中阵眼那人左右,撕开一道缺口,纵步跃出,随即拾起落在地上的玉尘,以刀作剑,刺向谢辽。 这“万缕丝绦”虽算不得多么精妙的阵法,却重在消耗,以车轮之战围困落单高手,令人困顿乏力,不得不束手就擒,可设下阵法之人却忘了,意欲围困的这两人,皆是当世少年侠士中,难得一见的凤毛麟角,若被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派所创的阵法困死在此,岂非令人笑掉大牙? 谢辽武功本就不济,应付了几招便抛出一把石灰粉,纵步逃去。凌无非早有防备,已然先一步执玉尘挑飞他的折扇,飞身接在手里,扬开漫天白灰,一丝一缕也未沾身。 其余人等见状亦飞快退走。沈星遥走到凌无非身旁,见他正来回翻看着手里的扇子,眉头越蹙越紧,忽然冒出一句:“这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沈星遥接过扇子,只见扇子正面是张图画,画着一名少年人倚坐在一株桃树下,细看相貌,与谢辽一般无二,反面则提着几句诗,均是化用前人之作,要么便是“蒹葭玉树”,或是“玉面敷粉”“唇红齿白”一类的赞美之词,以自赋为题,落款则是“千面玉郎”。 “大冬天还用扇子,不是疯子便是傻子。”沈星遥摇头叹道,“就这样还好意思称作玉郎?我去换身男人衣裳都比他俊俏。” “你怎么能拿自己和他比?”凌无非忍俊不禁,“太抬举他了。” “那……你也比他俊啊。”沈星遥扬眉一笑,扔了扇子,将剑还给他道,“被这帮人缠上还真是摆不脱了,实在晦气。” “没受伤就好。”凌无非说着,便即揽过她的身子朝茶肆外走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在桌脚留下几两碎金作为打坏桌椅的赔偿。 二人避了一路,也被追了一路,到了忠州城内,又被拦住。冬至将到,气候愈冷,忠州又在山中,更是不胜寒凉。凌无非右腿风湿又发,简直祸不单行。他们本以为这次抽身又得多费些功夫,却不知城中何处敲起了锣,引得大帮百姓朝锣声发起方向奔去,将二人同那些纠缠不休的江湖人士冲散。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小巷中走出一名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朝二人招了招手,亮出一块写着“袁”字的腰牌。 沈、凌二人相识一眼,趁着人潮乱涌,遮挡追兵视线的空当,跟上那人脚步,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道门前。门内欢歌笑语,细听之下,方知是家青楼。 “敢问足下可是袁先生的人?”沈星遥拱手施礼,礼貌问道。 “正是,”男子还礼道,“袁先生就在里边,听闻二位在此附近,连日受困,特命我来接应,方才那锣声,也是袁先生安排好的。” “还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沈星遥心下一惊,看了凌无非一眼,见他点头,方一齐跟着那年轻人从后门进了院子。 二人猜测不错。此地果真处在花街。由那年轻人引路,二人穿过回廊,避开那些莺莺燕燕,到得偏院里的一间厢房内,只见袁愁水与一名衣着浓艳,却只化着淡妆的曼妙妇人坐在其中。 妇人一见二人进来,便站起了身,盯着凌无非瞧了一会儿,哎呀呀喊着便迎了上来,双手托向他面颊:“果然是很像啊,简直一模一样,这小脸儿若是长在女儿家身上,得祸祸多少好男儿啊……” “等会儿……”凌无非本能退后,避开她那一双手,问道,“您是……” “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还在旁边呢。”袁愁水双手负后,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一面示意那领路的小厮退下,一面呵呵笑道,“贤侄,这位是玉罗敷,曾与你母亲一见如故,可惜那时落英尚有急事在身,只匆匆一面,便再无机会重逢。我来此探望,顺便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刚好听闻你们在此附近,遭人围追堵截,便设了此局,将那些江湖人士支开。” “多谢袁先生。”凌无非躬身道谢。 “免礼免礼,”袁愁水乐呵呵道,“见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来来来,都坐下说话。” 玉罗敷喜滋滋将二人领去桌旁入座,斟上茶水,笑吟吟在二人对面坐下,左看一眼凌无非,又瞧一眼沈星遥,笑容越发欢喜:“真好啊,一对璧人……可惜那些妖魔鬼怪不识趣,像狗皮膏药似的跟在后头扫兴。” “谢夫人。”凌无非略一点头,目光真诚向她道谢。 “哟,这孩子教得真好,一点儿也不嫌弃我这风尘中人。”玉罗敷难掩眸中喜色,又转向沈星遥道,“你别见外呀,小姑娘。我这一辈子,都在秦楼楚馆里摸爬滚打,那脑满肠肥,心思龌龊的臭男人见太多了,一瞧着模样好看的年轻人,心里便欢喜。我这半老徐娘啊,可不会瞎打主意。” “您说哪去了。”沈星遥笑道,“夫人和善好客,又不嫌弃我这一身麻烦,好心收容,星遥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会作其他想法?”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玉罗敷举帕掩口,举手投足处处透露着风情,“我听袁大哥说呀,如今江湖上的人,都说你是个妖女。妖女就妖女吧,身世不好,还不许人家活着吗?他们这么追杀你,你就好声好气,由着他们胡说八道呢?” “此事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沈星遥摇摇头,道,“我们本想去南诏寻个线索,却被这些人拦住,不得不绕道……我想着,在中原被他们所困,也就罢了,要是出了边境,还是如此,实在是麻烦得很,所以不得不改了行程。” “那是挺麻烦,不如……你们先在这儿住下?”玉罗敷见二人眼中俱有愕然之色,不由笑道,“不怕,我可是这儿的东家,谁敢为难你们?” 袁愁水见二人似乎并未听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便开口道:“早些年,罗敷还是此间花魁,成天笑脸迎人,疲倦乏味,还总遭为难。我便拿出些钱财,替她盘下了这鸢梦楼。” “是呀,多亏了袁大哥,”玉罗敷道,“我干这一行的,也去不得别的地方,就把这城里那些个才貌双绝的花魁都招了来,只卖艺,不卖身。这些年啊,我也同一些江湖人打过交道,学了点武艺傍身,虽不算出类拔萃,但好歹够使,这鸢梦楼,就算是那些丫头飘零半身,最后落下的归宿了。免得都像那白乐天笔下的琵琶女似的,落得惨惨戚戚。” 玉罗敷喜闹不喜静,瞧见故人之子,心生欢喜,便说个不停。等她说完了话,袁愁水方开口道:“贤侄,你来了这儿,倒是刚刚好。我要打听的那个人,同你也有些关系。” “此话怎讲?”凌无非不解。 “我自听你说,凌大侠非你生父之后,心中亦有好奇,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等福分,能抱得美人归,谁知这一打听,还真不得了,”袁愁水道,“当年追随你娘去到渝州之人,少说也有十几个,除去玉面郎陆靖玄、百草先生素兰芝、黑面秀才全箫禹,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刀万勍,自称是最后一个见过你娘的人,手中还有她的信物。” “竟有此事?”凌无非眉心一蹙,“他是什么来头?” “吹牛皮的来头,”玉罗敷竖起食指,立在唇边,道,“我起先以为他在扯谎,谁知打听下来,还真有那么一个盒子,只是,好像连他自己都打不开,我看呐,肯定是偷来的。” “那……此人现在何处?”凌无非好奇问道。 “我打探到呢,这个刀万勍,似乎一直在找与落英姐姐相貌相似的女子,当是为了圆一生所梦吧。所以我便放出话去,说这世间最像白落英的女子,就在我这鸢梦楼内,过不了多久,这人定会自己找过来。”玉罗敷道。 “可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吗?”沈星遥问道。 “不需要,”玉罗敷一摆手道,“我同袁大哥商量好了,等他到了这儿,便设法捉起来,再逼他说实话。反正谁让他自己要狗戴帽子装人样?我家白姐姐怎么着也不可能瞧上这样的人。” 沈星遥略一迟疑,道:“所以……我们现在……” “等着呀,我给你们安排住下。”玉罗敷站起身,道,“不过,这会子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只有后院里有间偏房刚好空着,就是有些逼仄,平时姑娘们进进出出啊,总会经过那儿,你们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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