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凌无非掏出火折吹亮,回身朝她伸出手。 沈星遥见他微笑,忽地一阵恍惚,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去年在太湖落水,被他救起后,上船回岸时的情形。 同样的人,同样的举动,同样温润的笑意,只是那双曾清澄明澈的眼眸,不知不觉多出几缕风霜。 她忽感心酸,上前搂过他的胳膊,紧紧依偎在他身旁,一步步走下石阶。 二人行至第十级台阶,身后的暗门便自行关闭,沈星遥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却未说话。 “害怕了?”凌无非笑问。 “你都没告诉过我,你家中还有个这样的地方。”沈星遥道。 “这间地下密室,是先祖为防仇家所建,里面水粮储备充足,至少可以待上两个月。去年回金陵前,我还让人打扫过。”凌无非一面扶着她往下走,一面说道,“那时我只隐隐觉得可能派得上用场,谁知今日真就来了。” “这都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沈星遥搂着他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 “快了,一共是六十五级台阶,已走了大半。”凌无非高举手中火折,见底下只剩了十几级台阶,便握紧她的手,小心走了下去,踏上平地。 “你不会把我关在这儿吧?”沈星遥忽然问道。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凌无非不解道。 “多半是因为在琼山派被关过禁地的缘故,对这种地方,莫名害怕……”沈星遥道。 “你等我一会儿,”凌无非松开沈星遥的手,先后走向四面墙壁,将壁灯点亮。很快,一间五丈见方的密室便呈现在了眼前,此间桌椅床铺等物一应俱全,还打扫得干净整洁,只落了一层薄灰。 “我们下了那么多层台阶,怎么看起来,房梁还是这么近?”沈星遥摇头,看着上方稍稍站高些便能触及的屋梁,好奇问道。 “大概是因为……藏得越深,声音便越不容易传出去?”凌无非略一思索,迟疑说道。 他找来扫帚,简单将密室打扫一番,扭头瞥见沈星遥已靠在一张贵妃榻上睡了过去,不禁露出笑意。 密室内虽不见天光,但却冬暖夏凉,别有一番好处。沈星遥睡了好几个时辰,才悠悠转醒,睁眼却看见凌无非背对她坐在榻沿,手里拿着一把两尺长的小木剑,正翻来覆去地端详。 “这么小,是给孩子用的吧?”沈星遥坐起身,问道。 “我小时候练剑,用的就是它。”凌无非说着,便将木剑递了过来。 沈星遥将它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放下,问道:“对六岁的孩子来说,会不会太重了?” “这便是惊风剑的关窍所在。”凌无非道,“兵刃重,招式轻,同背着沙袋上屋顶是一个道理。” “那这套剑法,你初学之时,一定很辛苦。”沈星遥说着,忽而恍然,“所以你今日才会问我……” 凌无非略一颔首,道,“我小时候贪玩,不愿习武,还是后来因为被人抢了东西,还挨了揍,才哭着回来找我爹。那时我爹对我说,不想做弱者,便要好好练武。我虽懵懵懂懂,也还是答应了下来。谁知没过多久,他便把我送去金陵,后面几年相见的次数,加起来还不到百日。” 沈星遥单手托腮,认真听着他说话,眸光澄亮如春江之水。 “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直到听清合方丈说了那些话……他怀着秘密,又不能告诉旁人,也不可能告诉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所以才选了这条路,让我自己找到真相。”凌无非若有所思。 “到现在为止,我们所得到的消息,拼凑出的,应当就是当年事件的全貌。”沈星遥道,“白女侠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娘的人,或许正是因为那一面,让她知道了许多事,被薛良玉追杀。再后来,火才烧到襄州。” “可在我爹死的那年,薛良玉早已不见踪迹。”凌无非道,“他既视名利如命,为何不留在折剑山庄,好好享受这精心算计带来的成果,而要选择退隐?” “说不定,还有一些仇人,他尚未除尽。”沈星遥若有所思。 “或许是吧……”凌无非点头,渐渐陷入沉思,神情愈显怅然。 “你这几天总是提不起精神。”沈星遥伸手捧起他两颊,拢成一团,捏得嘴也变了形,盯住他双眸,俏皮说道,“心里有苦,就说出来嘛。我都听着。” “算了,”凌无非摇头,笑中仍有苦色,“我怕我真控制不住,让你觉得我像个懦夫。” “可是,我对你也无所隐藏啊,”沈星遥道,“若只有一个人能看见你的落魄、迷茫、崩溃、绝望,那一定是你最爱的人。” 凌无非本低着头,一听这话,不觉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抬眼对她笑道:“我只是觉得,往事不可追,后悔的事太多,前路也是迷茫一片,望不见通路。曾经以为一切都能抓在手中,如今却像流沙,松手即散,握紧即漏,怎么做都不对。” “可即使如此,这条路也只能走下去,不是吗?”沈星遥说着,微微倾身,在他唇上一啄。 少年一时情动,当即揽过她腰身翻倒在榻上,一番调情后,却未继续放纵,只是将脸埋在她肩头,昏昏睡去。 都说无知才能无畏,沈星遥忽地明白,自己这满腔孤勇来源何在。 可眼前的少年却不同,未及弱冠的年纪,已然看遍世事沧桑,人心炎凉。在那布满荆棘的道路尽头都有些什么,想来早已清楚。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陪伴着她,一直走到今日。 她双手环拥着他,背后倚着贵妃榻,仰面望向密室上方低矮的梁,眉心越发紧蹙…… 凌无非也记不清自己是几时在她怀里睡过去的,只知醒来之时,发现她人已不在榻上,而在梁上,不由抬起头来,怔怔问道:“你在干嘛?” “闲来无事,随便看看。”沈星遥坐在梁上,轻轻敲了敲上方木板,道,“看你睡得那么熟,便没叫醒你。” 凌无非一时哑口无言。 沈星遥不言,翻身跃至另一根梁上,叩响上方木板,声音空旷,隐约似有回音。 凌无非听到这动静,不禁瞪大双眼。 “空心的。”沈星遥对凌无非一招手,道。 凌无非略一沉吟,垫步跃起,落在她身旁,学着她的模样,敲了敲上边的木板,却见她凑了过来,眨眨眼道:“你在此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吗?” “没有。”凌无非摇头,“通常也没人会往这方面想,你还是第一个。” “那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玄机?”沈星遥笑问。 “确实有点古怪……但建造结构,我也不懂,不好胡说什么。”凌无非若有所思。 沈星遥蹲在梁上,双手沿着木板缝隙摸索一阵,指甲忽然嵌进一道宽缝。她赶忙抽手,却见指甲被木片削去了一截,险些割到皮肉。 “你当心。”凌无非拉过她的手小心查看一番,确认无碍后才放下,见她如此执着,只能陪着她一道寻找起来。 他本没把这当回事,谁知找了一圈后,竟真在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一处机扩,将信将疑推开,愕然听见头顶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不等抬头,一把灰便落了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揽过沈星遥护在怀里,随后抬眼一看,只瞧见上方开了一扇三尺见方的小门,当中还有一道楼梯,不知通往何处。 “还真有玄机……”凌无非诧异不已。他低头看了看正打理满脸灰尘的沈星遥,下意识伸手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把。 沈星遥抬眼望他,蓦地想起初见之时,她被泼了满脸石灰粉,他伸指替她擦拭的情景。她脑中闪过一个主意,当即露出坏笑,伸出双手,用中间三根手指在他脸上的灰尘间扒拉开几道痕迹,好似花猫的胡须一般。 凌无非本能向后倾身躲避,却没能躲过,只得摇头一笑,拉过她的手,点起火折,一先一后走上隔层的台阶。 隔层台阶不高,覆海却离脚下的地板高出一丈有余,四面空空如也。此间已不知空置了多少年,铺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布满了蜘蛛网, “你没来过这吗?”沈星遥见凌无非满脸惊讶,不禁好奇问道。 凌无非茫然摇头,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有何玄机。 “这怎么有个洞?”沈星遥因在云台山闯过一回机关甬道,对这些细微处极为敏感,瞥见靠近入口的墙面,离地二尺多高的位置上有个一指粗细的小孔,不由蹙起了眉头。 凌无非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奇蹲身打量,借着火光仔细察看小孔内部,却发现其中凹凸不平,像极了一个锁孔。 既有锁孔,那必定有钥匙。可钥匙又藏在哪呢? 沈星遥松开他的手,走到密室隔层的正中,低头细看,只觉得脚下被灰尘所掩盖的地板上似乎刻着字画,于是用脚扫开灰尘,从凌无非手中接过火折一照,只瞧见画中是一妇人躺在地上,妇人右上方是一只靴子,左侧脚边则是一块玉。 “这画里的人……躺着的位置,怎么有些像是《推背图》第五象中的杨贵妃?”沈星遥微微蹙眉。 “但金马鞍换成了玉,史书换成了靴子。”凌无非一手支着下颌,低头看着画像,一面思索,一面说道,“也就是说,张素知和杨贵妃一样做了替死鬼,被薛良玉害死在玉峰山。” “我记得谶文好像是……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箫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沈星遥话音未落,便听得脚下传出一声“吧嗒”的声响,连忙向后退开,定睛一看,只瞧见画像一侧的地板上裂开一道暗格,当中摆着一对连在一起的木环。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愣了愣,俯身拾起那对木环,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下面还有东西。”沈星遥蹲下身去,将火折移至暗格上方,却见其中有两滩早已干涸的陈旧漆迹,一道白,一道红。 “这是第一象?”凌无非眉心一紧,“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他说完这话,角落里又响起一声“咯噔”的动静。二人相携走近一看,只见墙角又开了一处暗格,内中躺着一张羊皮纸,可拿出来一看,却发现上边是一片空白。 “这又是什么意思?”沈星遥抖了抖那张羊皮纸,仍旧看不出有何异常。 “总不会是天机不可泄露吧。”凌无非随口说了一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吱呀”的声响。二人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那钥匙孔的上方弹开一道巴掌大的小门,正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上前拉开一看,里边放着的,是一把圆头细颈的钥匙。 “大费周折布这么多局,他我爹也太看得起我了,”凌无非拿出钥匙,一面推入锁孔,一面道,“把我当成什么?能掐会算的神仙吗?” 他转动钥匙,又听到一声脆响,锁孔左侧,又开了一道门,推开一看,里边竟还有一间黑黝黝的密室。他一时无言,当下拉着沈星遥一同走了进去,随着火折的光在密室内亮起,四周也反射出光亮。二人惊奇发现,这间密室内竟摆满了镜子,仅凭火折这一道微光,便足以靠镜中倒映来回相映,将整间屋子照亮。 小屋正中,摆着一方三条腿造型奇特的木架,木架从左到右共三块高低不同的隔板,每块板上都摆着一只青瓷小缸,三只小缸盛满清水,由三根晶莹剔透的水晶细管串联着,管道曲曲折折,清水就在这其中来回循环,永无休止。 “这又是什么东西?”凌无非彻底傻了眼。 他仔细在那木架上下找了找,发现最低的那个水缸后边还摆着一只白瓷小瓶,打开木塞一看,里边装的竟是石灰粉。 “难道要倒进去?”凌无非拿不准主意,不禁朝沈星遥望了一眼,却见她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便将瓶中石灰倒进了其中一只水缸里,看着水渐渐沸腾,又渐渐止住,仍旧没有任何转变,不禁张大了嘴:“就这样?他真的不是耍我?” “我想,都走到这里了,肯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没发现的。”沈星遥看了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了看那几只下方挖出小孔连接着水晶管的青瓷小缸,口中沉吟道,“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天机……有孔,不就漏了吗?” 凌无非眉梢一扬,瞪大眼朝她望来:“你是说,同上次的信件一样?” “我也只是猜猜,要不试试?”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略一颔首,从她手中接过羊皮纸,放入缸中,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那纸张有何变化,不觉扶额,摇了摇头:“石灰粉……大概放得太早了。” “我这还有。”沈星遥忽地想起,怀中还有一瓶石灰粉,正是先前叶惊寒交给她的,便忙拿了出来,递到凌无非手中。 凌无非看着那瓶石灰粉,不禁想起上回在雁门镇客舍内二人起争执时的情形,一时百感交集,却还是强作镇定,将瓶中的石灰粉倒入装着羊皮纸的缸内。 随着水再次沸腾起来,那张羊皮纸果然渐渐显露出了字迹,却是一些完全看不懂的古怪符号。未免被沸水烫伤,凌无非取下腰间啸月,将羊皮纸挑出,拿在手中看了看,只见纸张背后还有几个小字:“南诏,圣灵教。” “什么是圣灵教?”沈星遥问道。 “好像在哪听过……”凌无非想了想,道,“想不起来。” “那,同这个又有什么关联呢?”沈星遥不解道。 “不管那么多,先出去再说。”凌无非卷起羊皮纸,牵着沈星遥的手从隔层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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