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一愣,回头瞧见穿着一袭月白衣衫的云轩沿着回廊朝她奔来。她恍惚想起自己的承诺,便即迎上前去。 “你要走吗?”云轩奔至她跟前停下,握住她的手道,凝望她双目,认真问道,“那我呢?” “你……”江澜愣了愣,迟疑说道,“可是……” “你不是说过,不会再丢下我吗?”云轩眉梢微垂,眸中隐隐流露出忧色。 江澜略一沉默,长舒一口气,道:“我既答应过要为你找最好的医师,就绝不会食言。二叔心思深沉,把你留在这也不安全,你若不介意,就同我一道去金陵,如何?” 云轩闻言,当即舒展开眉目,用力点了点头。 江澜本因近来所发生的一切与父亲对玄灵寺一事模棱两可的态度颇为不满,却在见到云轩展颜的一刻,忽地释然了许多。她生性豁达,也恰恰是因此,全然未曾察觉到此间暧昧的气氛,拉着云轩的手便走出白云楼大门。 翌日晌午,二人踏进金陵城大门,走在城中街道上,满目琳琅吸引着云轩的目光,他自幼在山中长大,到了浔阳之后,又因江澜时常不在家中,自己人生地不熟也不便到处乱跑,到了金陵,立刻便被这繁华热闹的街市吸引,眼底流露出兴奋的神采,左右张望,目不暇接,甚是欢喜。江澜走在他身旁穿过街市,越是临近师门,便越觉情形不对,平日走在这条街上,时不时便能撞见门中的师兄弟姐妹,可今日却颇为异常,走过半个金陵城,竟连一张熟脸也看不到。 她心下一沉,忽地拉过还在摊前流连的云轩,朝着鸣风堂方向狂奔而去。云轩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他在山野长大,身子骨还算强健,勉强还能跟上她的脚步。 等二人到了鸣风堂大门前,瞧见满目废墟,一时之间,皆愣在原地。江澜当即松了拉着云轩的手,跌跌撞撞奔入院中,一间间庭院搜寻过去,却只看到残垣断壁间一滩滩早已凝固的黑褐色血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顿觉两膝瘫软,当即跪倒在地。云轩提着衣摆,跟在她身后,瞧着一片废墟,不禁愣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才过了多久……”江澜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姐姐……”云轩眉心微颦,眼中流露隐忧。 江澜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振作起来,起身四处搜寻着秦秋寒等人的踪迹。她仔细比对各个院内留下的足印与血泊中留下的痕迹,越发肯定此间大半人等并未如她先前所忧心的那般遭遇不测,便稍稍放心了些许。到了午间,她带着云轩前往城中那些年轻弟子家中一一问询,却发现这些人都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似乎都是在近几日连夜搬出了城去。 一番打听后,二人颇感疲惫,便随意找了间茶肆坐下歇息。江澜坐下身来,忽觉神思恍惚,猛然却听到云轩唤她:“姐姐,姐姐?你在想什么?” 江澜恍惚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不自觉叹了口气。炎夏风炙,她本就心烦意乱,被这热风一吹,更觉燥热难安,只得以手掌作扇,一面扇风,一面摇头叹道:“还能想什么?顺藤摸瓜,先把人找出来再说。从目前情形来看,他们大半人应当都还活着,可为什么会……”她说着这话,不禁陷入沉默。 短短数日,原本庄严的鸣风堂大院却已变作了残垣断壁,江澜愈发感到,眼下局面越发紧迫,却偏偏找不到头绪。 江湖腥风血雨。流湘涧中,却是莺歌鸟语,与花香交映成趣。 “你自己一个人?”柳无相听完沈星遥的话,不禁瞪大了眼,“不等他把伤养好再一同去?” “我想过了,此事牵连甚广。我们在玄灵寺大闹一场,还不知这一走,局势又会如何演变。”沈星遥叹了口气,道,“虽说之前只是私下回了金陵一趟,但也难保不会被其他人知晓,加上秦掌门又曾劝我离开他……倘若真因为我的固执,连累旁人,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那我倒觉得是你想错了。”柳无相摇摇手指,走近她身旁,道,“害人者尚不知自责,你为人所害,却要顾虑这许多,这毛病可不好,得治。” “什么毛病?”沈星遥不解。 “牌坊病。”柳无相忽然盯住她双眸,眼色别有深意,“这人呐,一旦背上了牌坊,可就摘不下来了。” “您就别取笑我了,”沈星遥道,“此番无论如何,我也要出去看看,才能安心。” 说完,她眉心微微一动,思索片刻,抬眼直视柳无相双目,眼神忽然变得凝重:“更何况,我也不想坐以待毙。” “好好好,你说了算。”柳无相摆摆手,点头笑道,“留神他人算计,不该相信的人,任是他说破了天,也千万别信。” “谨遵教诲,那我便告辞了。”沈星遥拱手,恭恭敬敬施礼。 然而就在她转身离开之际,唐阅微的话音却传了过来:“你要去哪?” 沈星遥一愣,扭头望去,只瞧见唐阅微双手负后,沉着脸朝泉边的二人走来。 “唐姨?” “你还没回答我,这是要去哪?”唐阅微走到她跟前站定。 “我想出去打探情形,也好为接下来的事做打算。”沈星遥道。 “做什么打算?你以为,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还容得下你?”唐阅微抬高嗓音,眼中微露愠色。 “当然不是。”沈星遥道,“但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躲在这里。您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你若有分寸,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唐阅微眉心低沉。 “就算我从前做得不好,如今的局面也是我造成的。难道我就应当什么也不做,等着来日酿成大祸,再怨天尤人吗?”沈星遥直面她的质问,反驳道。 唐阅微听到这话,唇角动了动,继而拂袖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唐姨,”沈星遥的口气也软了下来,“我知道您是担心我的安全,可这半年来,一口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也没来得及思考会有什么后果。我这几日好好想了想,不光是鸣风堂,李少侠他们在玄灵寺,也帮了我们许多,谁知那些鼠辈会不会将旁人牵扯进来,如今局面到底如何,我总该看看清楚。” 唐阅微沉默良久,方开口道:“那小子知道吗?他便由得你一人犯险?” “他不知道,可他伤成这样也做不了什么。”沈星遥道,“我又不去找人拼命,没必要同他多说。” “你可知道,他的心思比你深沉得多。”唐阅微眉头紧锁,“你如此在意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后悔了,逆反了,倒戈向你而来,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就等真到了那么一天再说吧。”沈星遥平静道。 “你这丫头……”唐阅微的语气终于变得和缓,摇摇头道,“罢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听完再走。” 听到此处,柳无相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脸笑容:“那你们先说着,我去采药。”言罢,便转身走开。 唐阅微始终不肯回头,听得他脚步声远,忽然阖目发出一声长叹。 沈星遥静静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你这脾气也不知像了谁,”唐阅微这才回转身来,用探究的眼光打量她一番,道,“你娘大义,阿月宽厚,杨少寰的性子更是和顺……不,你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会像他……执拗尖锐、心胸狭隘,阿月费尽心思把你抚育成人,就是为了教会你这些?” “您想错了,义母早在我五岁那年便已仙逝。”沈星遥回头望她,坦然说道,“既然在您眼中,我是如此不堪,您又何苦浪费工夫在我身上?” “你……罢了。”唐阅微再度背过身去,长叹说道,“当年的事太长,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初遇见素知,是在英雄会上。她在那之前,便已认得薛良玉。那次英雄会,薛良玉以折剑山庄名义,召集天下少年侠客齐聚一堂,看似给各路英雄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其实那日在各自场上比武胜出的几人,都早与薛良玉相识,有的甚至是他特意写信相邀,才会到场。” 沈星遥微微蹙眉:“所以,那场英雄会,其实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才……” “这本也无妨,折剑山庄没落多年,他若只是想重振威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唐阅微道,“那时惊风剑因出身世家之故,早已名声在外。冷月剑萧辰,才是唯一一个误打误撞,倚仗着那场英雄会打出名头之人。” “您也认得萧辰对不对?”沈星遥道,“萧楚瑜有一枚刻着‘万象无来去’五字的印章,说是从他父亲手中所得。” “那枚印章的主人,并非萧辰。”唐阅微道。 沈星遥闻言,眉心微动。 “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为何会成为天玄教的圣女吗?”唐阅微道,“当年逃出天玄教的,不是别人,就是陈光霁的妻子玉露。那枚印章,原是我赠予她的。” 沈星遥大惊:“所以其实这整件事……那陈光霁又是怎么死的?萧辰为何要杀他,又收养了玉涵?” “当中细节,我也不知,只知天玄教一战后,参与围剿的门派逐个凋敝……不过……萧辰杀陈光霁,是二十一年前的事,那年我同阿月,都陪着你娘在渝州,只依稀记得,薛良玉曾在信中提过,萧辰似有私心,与陈光霁起了冲突,具体情形如何,已不得而知了。”唐阅微道,“如今看来,就是薛良玉为了诬陷素知,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毁灭所有证人和证据,好叫她再也翻不了身。” 话到此处,唐阅微越发感到痛心疾首,右手连连锤着左掌掌心道:“可惜……可惜那时我们都在专心寻找那些被关押的女子和孩子,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才会让他钻了空子。” “竟是如此……”沈星遥恍然大悟,“所以我先前猜测的都没错,李温就是薛良玉特地留在自己身边的一棵棋子,替他做那些不便他亲自出面去做的事?说到底……薛良玉哪里是死了……他根本就是借失踪的名义躲藏起来,可是……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唐阅微略一颔首,却不说话。 “那么,那天玄教的真相,可又真如顾旻所言?”沈星遥眉头紧锁。 “大抵相同,也有些细枝末节,是我胡乱编的,那姓顾的非要纠缠我,死皮赖脸跟着我到了玉峰山,我也想着,这世上能多个人知道真相也好,素知做了这么多,不该顶着一世污名而活。我与你娘虽一直在玉峰山一代逗留,却始终不曾窥得天玄教全貌,你娘……素知应当知道得多些,只可惜,她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唐阅微道,“她为取得那些人的信任,甘与圣婴交合,受浊气侵蚀,我们二人,是亲眼看着她的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就为了那些愚蠢无知的人,你说,她这么做值得吗?” “果然……”沈星遥听到此处,不觉露出自嘲之色,“那么,‘冥池’究竟是什么?教中圣女千千万万,如果我娘当年没有冒名顶替,他们又是如何在那些女子中挑选继位之人?” “传说他们教中有件圣物,是圣君当年所留下的,当中蕴藏奇力,只是寻常人等,无法承受,唯有命定之人,方可承载其力,却要受万劫不复之苦。”唐阅微道,“这其中种种妙象,我没有机会亲眼看见,也无从探听。相传上古时期,中原大地,连年战火,天玄教信徒追随圣君四处辗转,建起三处圣地,分别唤作天之穹、海之渊与地之崖。海之渊深埋地下,指引亡灵流向幽冥之境,故称冥海,可传说之所以是传说,都是早已消亡之物,冥海枯竭,仅余一池水,被天玄教后世信徒供奉于圣境,那奇诡之物……当真叫人想不明白,究竟从何处来,又是否是这人间该有的东西。” 沈星遥闻言愕然。 “这些传说,都被刻在玉峰山里的那座石碑上,可惜年月已久,字迹大多模糊不清。”唐阅微叹道,“其实,天玄教如今作乱,并非死灰复燃,而是从一开始就未彻底清剿。狡兔三窟……我们本可以救更多人,谁知那薛良玉却临阵倒戈,反咬一口,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素知无计可施,只得设法放走被关押在玉峰山的那些可怜人,直到那一刻,她都没想过要先让自己脱身,而是说‘能救一个,是一个’……”话到此处,唐阅微苦笑出声。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沈星遥道,“我娘所顶替的,是玉露的身份。玉露原就是圣女所生的孩子,依照天玄教门人信仰,再与圣婴交合,岂非□□?再说了,她们只要一个教主,为何要抓那么多女人?” “因为天玄教门人所想要的,是千秋万代……天赋异禀之人,终究只是少数。何况你娘借天象之便登上教主之位,既是命定之人,又怎可无后?”唐阅微摇头,笑容越发苦涩。 沈星遥听着这话,不禁攥紧了拳。 “当年之事,大致便是如此,”唐阅微道,“我有件东西给你。” 唐阅微说着,便即走回卧房。沈星遥不解其意,只得跟在身后,等到了房前,只见她从枕下翻出一本书册,跨出门槛递给沈星遥。沈星遥接过书册翻开,竟是一本刀谱,与沈月君教会她的那套刀法,截然不同。 “这是你娘当初在少年英雄会上一战成名的刀法,名为‘无念’,”唐阅微道,“我远不及她,教不了你什么,只能把刀谱记录下来传予你。阿月教你的刀,叫做‘催兰舟’,是我们三人结为姐妹之后,你娘有感而创,我与阿月都会,但都没你娘使得好。” “那为何这套刀法,会被段元恒偷去?”沈星遥凝眉,好奇问道。 “你娘写这刀法的时候,刚好借居在折剑山庄。段元恒与薛良玉时有往来,许是那时撞见过她演练招式,偷学了几招。”唐阅微面色清冷,似乎对此颇为不屑。 沈星遥点头,若有所悟。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唐阅微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全凭你自己做主,旁的,我便不干涉了。”言罢,便即回到屋内,重重关上房门。 沈星遥瞧出她脸色不佳,也不便继续追问,只得叹了口气,收起刀谱,转身走开,临行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流湘涧中,清气祥和,果真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倦鸟高飞,掠向湛蓝远天,消失在晴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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