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李成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尽是当年与陆琳因比武大典一事而起争执的画面—— “琳儿,你这么做便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做掌门,你做掌门夫人,这不好吗?” “我才不要做什么掌门夫人,我有这本事,只因为许了你,便不可再争掌门了吗?你再要拦我,大不了…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你竟为了这掌门之位,要与我恩断义绝?” “你既如此想我,那好,等到比武大典召开,你若真成了掌门,我也……你我之间,便算了吧……” “你便真的那么想要做掌门?做掌门也好,掌门夫人也好,到底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你为何要同我争执这些?” “向来只有掌门夫人一说,哪有什么掌门郎君或是掌门相公?我不是要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让着我,而是……我万一输给了你,输给自己的女人……别人该怎么看我?” “那也只能怨你技不如人!行了,你别再说了,我自知我的武功不逊色于你,甚至高过于你,在其他事情上,也都不比你差,凭什么我就只能在你背后相夫教子,却不能去争这掌门之位?” …… 想及此处,李成洲忽觉胸中躁动,双手疯狂锤着自己的脑袋坐起身来。 为了这场比武大典,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与心爱之人分离,受同门质疑腹诽,眼前这一天天增多的烂摊子,令他越发心烦,难以忍受。他蓦地便怀疑起自己来,这些年来他不论做人还是习武,一向奉行道义原则,从未因争强好胜而悖行逆施,怎的偏偏就落得这样的两头不是人的境地?尤其想到今晚舒云月中毒之后,何旭将他唤去问话时,所说的那些暗藏机锋的话语,更觉郁闷不堪。 想着横竖也是睡不着觉,他便索性翻身下床,拿起剑走出卧房,来到后山空地,练起剑来。剑声飒飒,势如破竹,行云流水,一连串招式下来,几乎一气呵成。 就在收势的一刹,他忽然听到一声叫好。 “好剑!” 李成洲还剑入鞘,回头望去,却见江澜一面抚掌,一面走到他跟前。 “江少主?”李成洲略一愣神,问道,“都这个时辰了,还未歇下吗?” “认床。”江澜笑眯眯道,“也就随便走走,莫非刚才,是我打搅了李兄?” “没有没有,哪里的话。”李成洲摇头笑道,他见江澜转身,忽然一蹙眉,道,“对了,江少主,我记得凌少侠与你一道,师从鸣风堂秦掌门?今日比武大典,他未到场,又是何故?” “旧伤发作,”江澜顺口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两天就好了。” “哦?那他伤在何处?山中备有良医,在下明日便可去请来,为凌少侠问诊。”李成洲上前一步。 “还不是刀伤、剑伤……哎,你不知道吧?”江澜灵机一动,回过头道,“前些日子,我师弟在姑苏,似乎与鼎云堂的段堂主起了误会,不知怎么便带着一身伤回去……” 她借故把话锋转到段元恒身上,也未多说半句谎话,眼底俱是真诚。李成洲听着一愣,一时没能明白她想说什么,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她已扬长而去。 江澜之所以大晚上不睡,四处乱窜,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烦心事。 师弟平白无故失踪,沈星遥借故脱身寻人,亦是一去不复返。秦秋寒又得应付门面上的事,替他们遮掩,一时分身乏术,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江澜的头上。她本想试着从李成洲身上找到线索,却又无从套话,于是兜兜转转,便又来到了舒云月房外。 却在这时,她听到屋内传出舒云月与另一人的对话声。 “你都受了伤,还有空来看我?”这是舒云月的声音,“吴桅那个混账,竟然对你下如此重手!等我伤好了,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师姐,我不是来说这事的。” 那个与舒云月对话的女子声音,虽有些陌生。江澜仔细听了一会儿,却还是想了起来,似乎是白日与吴桅同台比武的于小蝶。 “师姐,其实不光是陆师姐不知去了哪里,我还有个师妹静宜,今天也没去演武场。只是她武功不好,上场也是必然要输的,也就没人提起她,当她弃权不比了。”于小蝶说着,忽然咳嗽两声,又继续道,“其实,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了。” “怎么回事?你说说。”舒云月认真道。 “就是上次陆师姐受伤的时候,她说,那天从陆师姐房前经过,似乎是看见有人往她杯中下药,还说,要去告诉燕长老。我说没看清的事不能乱说,得找你商量。后来,她就不知去了哪里,怎么也找不到。”于小蝶道。 “秦掌门不是说,天玄教有复苏之态吗?”舒云月话中充满隐忧,“会不会是……” “可是师姐,哪有这么巧的事?所有的问题,都发生在比武大典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于小蝶道。 “那一定是李成洲搞的鬼!”舒云月恨恨道。 江澜站在门外,听完这些话,只觉得一切又绕回了起点,只得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房中。 房门合上以后,屋内昏暗一片。江澜吹亮火折,便要上前点灯,却忽然听到西南角的窗户发出“咯吱”一声响。 “什么东西?”江澜摇了摇头,将灯火点亮,然而一抬头却看见从帘子背后伸出一只带血的手。 “我的天呐!”她不自觉后退一步,顿了片刻,随即上前一把拉开帘幕,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少女从帘后爬出。这少女赤着双脚,周深都凝固着黑红的血渍,尤其是嘴,像是被人撕开过一般,口腔内没有牙齿,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你……你谁呀?”江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低下头仔细打量,见少女身上血迹,有些已发黑干硬,有的却新鲜湿润,显然是长期受人折磨,新伤旧伤集于一身。 她意识到不妙,立刻锁紧门窗,将靠近门口的帘子都拉了下来,遮挡住能够遮挡的所有光线,再将被褥推到角落,找出一块干净的白布铺在床板上,把那受伤的少女抱了上去,又转身清理地上的血迹。 血迹从屋内正中央的位置,一直蔓延到西北角的一扇毫不起眼的小窗,窗外地上也有隐隐约约的血迹,一直蔓延到一片空地上。 这里刚好靠着外围,举目望去,西北角那一片什么也没有。 江澜一面清理屋中痕迹,一面捋清思绪。各路来宾都是这两日才陆续来到云梦山,而少女身上的旧伤,最早的那些,已有愈合迹象,显已过了十日以上,多半是玉华门中人所为。 可究竟是谁如此残忍?对一个少女下如此重手? 她蓦地想起方才经过舒云月房前,于小蝶提到的那个失踪的师妹,眉心不禁一沉,对少女问道:“你是不是叫静宜?” 少女浑浊的眸底,隐约闪烁起一丝清光,像是长久困于黑暗中的死囚忽然看见生机一般激动。 可她的舌头已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绞烂,牙齿也都被敲碎,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说不出任何话来。 “此等行径,又与□□有何分别?”江澜从随身行囊里翻出各种伤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摇头长叹。 却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 “谁?”江澜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是我。”门外传来沈星遥的声音。 江澜连忙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上前将房门拉开一道窄缝,不由分说扣住沈星遥的胳膊,一把拉进门内。 “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沈星遥话到一半,便瞧见了躺在床上的静宜,身子蓦地一僵。 “你可算回来了。”江澜道,“发现什么了吗?” 沈星遥目光定定落在静宜身上,僵硬摇摇头,道:“整个山头我都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本想下山看看,奈何天色太晚,那李成洲还跟踪了我半个多时辰,我甩掉他以后,天都已经黑了。只能回来……她是谁呀?” “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玉华门的弟子,叫静宜。”江澜说道,“据说已经失踪了好些天。” “别人知道此事吗?”沈星遥问道。 江澜摇摇头,道:“我看,她的伤势,和陆琳的失踪多半有关,我甚至怀疑,无非之所以下落不明,便是卷进了他们门派内的争端。” “那……也会有人像对待这个姑娘一样对待他吗?”沈星遥的心悬了起来。 “以他的身手,当不至于如此。”江澜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底却不免发虚,“星遥……他要真被人弄成这样,你还看得上他吗……” “别说丧气话。”沈星遥绕开她走到床边,仔细打量静宜的伤势,微微蹙眉,道,“她的手指也断了。伤得如此之重……恐怕很难活得长。”言罢,便即从怀中掏出护心丹给她服下。 “眼下只能先给她疗伤,服些药物,看会不会好转些。”江澜话音刚落,便见静宜忽然气息一垮,闭目昏厥过去。 “这气味太重了。”江澜端来香炉,点上一盘苏合香,道,“得遮一遮,免得有人路过发现。” 沈星遥一面给那少女擦拭身上的血污,一面点了点头。 长夜漫漫。 江澜与沈星遥二人守在床边,看着气息微弱的静宜,心思复杂,无心入眠。 “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古怪。”沈星遥道,“今日在比武大典上,才突然明白是因为什么。” “嗯?”江澜不明就里。 “三年前我叛出师门,掌门将我打成重伤,极力想阻止我下山。”沈星遥道,“看到燕长老那么对待自己的弟子,我心里也不好受。” “你是说……” “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她们与我不一样。”沈星遥眉头紧锁。 “不光是你觉得古怪,”江澜道,“我与玉华门往来不多,对他们不算多熟悉,可是……她身上还有被捆绑的痕迹,应当是被关起来秘密处刑,而且对方似乎只是想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这还真不像名门正派能做出来的事。” “你说那扇窗户后边,会不会有密室?”沈星遥瞥了一眼那少女爬进来的窗户,道。 “方才我清理窗外血迹,已检查过一遍,没什么特别之处。”江澜感慨道,“这云梦山上阴气森森,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渐渐感到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闭上双眼,靠着床头木架睡去, 却在这时,二人忽然听到躺在床上的静宜“呜呜呜”的叫唤。江澜一个激灵便跳起身来,拉了一把迷迷糊糊睁眼的沈星遥,一齐望向静宜,只见她已醒了过来,挣扎着想要下床。 “你别乱动啊,姑娘。”沈星遥连忙上前把她按住,道,“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 静宜被她按着,动弹不得,并开始用断了指头的手不停敲打床板,眼底泛出泪光。 “你心里有苦,说不出,我们都知道。”沈星遥道,“要是需要我们帮你,我可以去拿纸来,你用指头沾着墨,写出来或者画出来都可以。” 少女用尽最大的力气点了点头,又拼命挣扎着,用手敲了两下床板。 与此同时,江澜也已翻出纸墨,放在少女手边。 沈星遥缓缓松开双手,却见静宜直接掀翻了砚台,整个人挣扎着摔下床榻,重重砸在地上,裙摆有一半都被墨汁染黑,再度昏厥过去。 “不是……她该不会神志也不清醒了吧?”江澜愕然。 “她不相信我们。”沈星遥凝眉道,“只能再等她醒了。” “可过一会儿就是比武大典了,咱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绝不是办法,不能再等了。”江澜说着,便即伸手用力掐上静宜人中,见她缓缓睁开双眼,便道,“我不管你现在能不能听明白,但把真相告诉我们,是你唯一的机会,再过一个多时辰,今日的比武便会开始,我们若不出门,别人也会过来找我们。若还想告发害你的人,就点一点头。” 静宜缓慢摇头,突然僵直了一刹,随后疯狂点了点头。 沈星遥端来纸墨放在静宜手边。静宜垂眼盯着砚台看了很久,才艰难抬起手,用手指沾着墨水,在纸上画了几笔,可她手指被人打断,胳膊也有骨伤,写出来的笔画断断续续,根本辨认不出是什么字。 江澜略一思索,忽然灵机一动,转身拿来一支笔,又拿了一张空白的纸,把汉字之中常见的笔画,都写在了上面,一面给静宜看,一面说道:“我把每个笔画都指一遍,你要写的字,需要哪些笔画,你应当都很清楚,我每指一个,你只需要摇头或者点头就好,我会把你告诉我的笔画有可能写成的每一个字都写出来,你再来告诉我,是哪一个字。” 静宜眼里涌出感激的热泪,泣不成声。 江澜一个个指着纸上的笔画,向静宜确认,经过好一番折腾,终于确定了所有笔画,可这些笔画全部拼凑在一起,只能组成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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