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从何说起?让我想想……”顾旻仰面望天,思忖良久,方开口道,“大概在二十一年前,我在扬州游历,遇到一个女人在当街抓贼,那个人便是阅微。一个女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在街上大喊大叫,但凡是个过路的男人,都得多看她一眼。我不止看了她,还帮她抓住了那个贼。” 说完,他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不是我吹啊,这是如今上了年纪,当年的我,真可算是一表人才。从那以后,她就跟着我了。不过她那性子,真是火爆至极,一言不合便要大动干戈。我不想与她争执,她说要去渝州,我便陪她去了。那一次是为了什么……哦,对了,她与沈月君,还有一个女人,真是感情深厚,不管干什么都要在一块儿。” “是谁?”沈星遥蹙眉问道。 “说出来你大概会怕,”顾旻说道,“就是当年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张素知。” 沈星遥听到此处,眉心微微一沉。 “她和沈月君分道赶去渝州,是为了办一件大事,借天象之便,向天玄教众证明,张素知就是天命所归之人,从而让她坐上教主之位,掌握天玄教。”顾旻说道,“天玄教的恶行想必你们都知道,劫掠妇女孩童,祸害四方,多少人因为他们此等行径家破人亡……我听阅微说过,也是机缘巧合,她们曾救下过一个从玉峰山里逃出来的圣女,于是张素知顶替了她的身份,混了进去,在此之前,还与这些名门正派通了气,说要里应外合,救出那些被他们祸害的姑娘和孩子,还天下一片安宁。” “可从天玄教里逃出来的人,他们自己不认得吗?”沈星遥问道,“这要如何顶替?” “那我可说不明白,”顾旻摇头道,“他们这个圣女,倒也不全是从外边抓来的,有些似乎是从小在教中养大,说是什么……转世圣君之女?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是转世圣君?”沈星遥不解问道。 “都是这些邪魔外道瞎编乱造的玩意,谁知道是真是假?”顾旻嗤之以鼻,“传闻千年以前,一团炬火从天而降,落在江心,后来火焰消失,从水里浮出一个人来,此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知怎的,就被当地奉为神明。 “既是神明,自然会有信徒,那圣君笼络信众,自名‘天玄教’。后来嘛……这老东西还从教中挑选了一个妻子,生了个女儿,将教主之位传于她后,便消失无踪。” “那么,后来呢?”沈星遥对这奇诡的故事感到将信将疑。 “后来?后来新任教主尚未成年便突然暴毙,似乎是这天玄教内,引领教中的神秘力量,令她无法承受。此后那帮天玄教众也不知信了什么传言,誓要找回圣君转世。他们按照圣君消失的日子去找男孩,每发现一个,便带回教中,作为圣婴,想来这帮人也是走火入魔,竟把那些男孩养大,又掳去许多女子,强迫他们交合,生下孩子。” “可这说不通啊,”沈星遥困惑不已,“依照他们所想,既已寻得圣君转世,又为何还要残害那些女子?” “听阿微说,此事当与天玄教世代相传的神秘之力有关,好像……是那冥池水。”顾旻蹙眉,仔细回想一番,道,“闻言,饮冥池之水便可得圣君之力,可那些‘转世圣婴’只要饮下池中水,便会当场暴毙。听闻圣君消失前曾留下遗言,大意便是唯有这世间最圣洁的女子,方能统领天玄教。是以他们四处搜寻与圣君妻子一般,以鲜血可令冥池之水变得洁净透彻,如同清水的女子,带回教中。她们和圣婴生下的女儿,便被称作圣女,年满十八后,通过特殊考验,能活下之人,便能成为天玄教的教主。” “所以……张素知她也……”听了这番话,沈星遥不自觉攥紧了拳。 凌无非眸光亦是一紧。 “到了后来,圣女生下孩子,他们便索性把那些男孩都杀了,所有参与交合的圣婴,也都在完成让圣女受孕的使命后杀死。若是一个月之后,还不能令圣女受孕,也要杀死。”顾旻说道,“然后,他们会继续搜罗新的圣婴,再带回教中养大。” “依照转世之说……那么这个‘圣君’转世的时辰是哪一天?”凌无非问道。 “这我哪里记得?”顾旻一摆手,道,“大概是……二月吧?” “二月十九?”凌无非眉心一紧。 “好像是啊……你怎么知道?”顾旻一愣。 “近来各地都有男童失踪,生辰都是同一日。”凌无非道。 “所以方才您说的那个,从天玄教里逃出来的圣女,就是被劫掠去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沈星遥问道。 “不错,她逃出来好些年,四处躲藏,天玄教的人自然认不出她,也就给了张素知顶替的机会。他们要制造的异象,便是最初圣君女儿诞生之日的天象,如此一来,那些人便会信任张素知,并相信她能像当初的圣君一样,带领天玄教众,万世恒昌。” “可既然只是为了救人,她又为何会变成妖女?”沈星遥摇头,只觉难以置信。 “这还不简单?要么那个在正派联盟之中与她们联络通气的小子说话没有分量,再要么就是死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背叛,出卖了张素知。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魔教为祸众生,谁人不想除之而后快?张素知身为一呼百应的天玄教之首,自然要死。”顾旻说道,“二十一年前,张素知成功做了天玄教主,我说那里危险,让阅微别再久留,结果你们知道她说了什么?她居然让我别妨碍她,几个女人就妄想撼动根基深厚的天玄教,这不是逞能是什么?我同她大吵一架,她也让我滚蛋。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叫她给拿捏?所以我便走了,直到两年后,听闻折剑山庄联合各路英雄围剿天玄教,一听说张素知成了魔头,我就知道,阅微定还没有从中脱身,便赶去渝州找她。那傻了吧唧的杨少寰说要陪着沈月君,是生是死都不后退,我看沈月君听得那么高兴,就知道阅微也爱听,也跟着他说,反正女人嘛,哄一哄不就信了?” “那你后来干了什么?”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后来?我给她下了点药,直接绑走了。”顾旻道,“别人我管不着,可我自己的女人,死活总得要管,我把她带到山里关了起来,每天照顾她,一直等到天玄教一战结束,才放她出去,结果她居然不领我的情,居然还想杀了我。” 顾旻说完,即刻转向凌无非,道:“哎,你来评评理,我保护自己的女人,不让她去送死,我有什么错?人都是那些所谓正派人士杀的,关我屁事!你说是不是?” 凌无非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过了好半天才理清思绪,摇头说道:“你假意应允,却又暗中下药把人绑走。这便足以说明,她并不认可你的想法,只想姐妹三人共同进退。你所作所为,违背她的意愿,让此事成为她这一生都不可逆转的遗憾,她怎么可能会感激你?” “可我救了她的命呐!”顾旻认准了死理,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朋友满天下都能交,又不是一个妈生的,干嘛非得死一起?嫌命长吗?那张素知也不知是不是生得过于丑陋,一辈子不找男人,成天戴着张面具,像见不得人似的。她俩到底哪里想不开,非得跟那种女人混在一起,还要陪着送死?” 沈星遥听到此处,霍然起立,对凌无非道:“走吧。” 凌无非听罢,略一点头,站起身来。 “干嘛干嘛?这就走了?”顾旻从石头上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一起走啊!” “不必了,”沈星遥退后一步,道,“她躲了您快二十年,再见着您,必然也不会有好脸色。我不想因为您的缘故,与她失之交臂。”言罢,立刻转身跑开。 凌无非见状,匆匆对顾旻拱手施礼后,也飞快跟了上去,任凭顾旻在身后如何叫唤,也没有回头。 云雾渐浓,渐渐遮蔽月色,清疏的冷光落在大地,将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 沈星遥走了很远的路,等到确信已彻底摆脱顾旻后,才逐渐慢下脚步。凌无非在她身后,见她始终沉默不语,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跟上她的步伐。 “如今是否便能说明,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沈星遥缓缓开口,话音出奇平静,两眼空落落地望着黑夜下的远方,“义母只有姐姐一个孩子。唐阅微始终独身一人。所以,我就是张素知的女儿,对不对?” 凌无非深吸一口气,蹙眉沉思良久,一言不发。 “可我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呢?”沈星遥轻笑摇头,唇角泛起苦涩,“也是她在天玄教中受辱,生下的孩子吗?” 凌无非看了看她,道:“她能博取那些教众信任,或许有其他法子逃脱这般命运,事实也未必是……” “想要得到信任,必然有所牺牲,”沈星遥阖目长叹,“方才那顾旻不是说了吗?她由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若非情势所迫……又怎会有我?” 凌无非听罢,右拳渐渐攥紧,心下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受。他没有沈星遥这般曲折离奇的身世经历,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可也正是因为无法体会所爱之人的切肤之痛,才更令他难受。 “所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境生下我的呢?我在她眼中,算是她的孩子吗?或许……连个人都不算吧?”沈星遥说着,不自觉露出苦笑,脚步也变得越发沉重。 凌无非小跑几步靠近她身旁,试图牵她的手,却见她侧身躲避开来。 “我没事。”沈星遥勉强动了动唇角,笑得颇为僵硬,“只是突然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自处……其实这个结果,也算早有预料,只是突然听到那些关于天玄教的往事,一时消化不了罢了。” “所以你现在想的是……” “我在想,我有没有资格替她料理身后事?她若在天有灵,又愿不愿意公开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的事实?被当做魔教妖女,虽是万劫不复,可起码她还拥有做人的尊严……但若被人知道我的存在呢?一代豪侠,竟然沦落到要靠一个受辱生下的孩子替她翻案?就算别人真的承认了她,背后又该如何腹诽?”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不是从来不在乎世俗给女人设下的枷锁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怀疑她,也怀疑你自己?”凌无非不住摇头,只觉不可思议。 “我不在乎的是把女人清白与否交由男人定夺,可她遭受的那些事,不是实实在在的痛苦吗?我的存在,无关乎感情。被迫与陌生甚至所厌恶之人有肌肤之亲,还有了孩子,换谁不觉得恶心啊?”沈星遥说这话时,神情不知是哭是笑。 凌无非正待开口,却忽然听到身旁树顶传来密集的沙沙声,抬眼一看,却见漫天雨点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他上前将衣袖挡在沈星遥头顶,俯身在她耳边,柔声劝慰:“今晚不论能走多远,也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雨,再从长计议。” 沈星遥不言,抬眼看了看他挡在她头顶的胳膊,却伸出手去,将之推开,任由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 “你这样做,不怕感染风寒吗?” “我想清醒一些,”沈星遥道,“冬天都过去了,哪有那么容易病倒?” “可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凌无非不厌其烦劝道,“就算要冷静,好好休息一晚,也就过去了。大可不必这么折磨自己。” 沈星遥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凌无非见状,便也不再劝,当即解下外衫挡在她的头顶,尽力避免雨水打在她身上。 “你为何还可以做到如此云淡风轻?”沈星遥抬眼,望着他,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我的确不知道,作为张素知的后人将会面临什么,可是你知道,你比我了解这江湖之中的人情冷暖,世风善恶。为何你能够做到如此从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放弃我?” “我为何要那么想?”凌无非反问道,“就因为知道了身世,你便不是你了吗?知道了身世,便会与所有的过去一刀两断,从骨肉血脉到皮囊都焕然一新,变成另一个人?” “可是,我知道的事和从前不一样了。”沈星遥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我要重新面对很多从前根本不知道的事,要做很多新的打算,还有……” “人每天都在变,每一天所见的日出日落,物事变换,都与前一日不同,”凌无非道,“正如眼下的我,同你说的,还是上一句话吗?” 沈星遥听他如此说,忽地愣在原地。她怔怔盯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与之相对,只觉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感到难以置信。她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与从小所信赖的掌门,为了她那难以预料的未来,扼杀她在琼山派里像正常弟子一般进取的机会,掐灭所有希望,可眼前这个才相识不到一载的少年,却能将所有信任都交付与她,毫无保留陪她走向未知的艰难险阻,陪她披荆斩棘,摸索光明。 她忽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唇角渐渐扬起,笑容苦涩,却不再有负担, “别说了,雨太大了。”凌无非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一面向前赶路,一面寻觅可遮蔽之处,远远瞧见一处废弃的亭子,便忙拉着她跑了过去,刚到屋檐下,还没来得及站稳,却见沈星遥大步上前,将他推靠在亭侧斑驳的石柱上,踮脚吻了上来。 凌无非对她这一举动全无防备,还没来得及反应,唇瓣便已被她舌尖挑开。他的鼻尖隐约嗅到一阵幽香,是清雅的腊梅气息,这才回过神来,将她拥入怀中,迎合上这个吻。 亭外骤雨依旧不止,落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碎响。风吹着密集的雨点卷入亭内,打在二人身上。凌无非感知到此,略一蹙眉,随即拥着她向亭子中心退了几步。 沈星遥有所察觉,缓缓松开了他,抬眼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不难过了?”凌无非挑眉笑问。 “你这个人,能把死人都说得活过来。”沈星遥莞尔道,“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凌无非微微一笑,低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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