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与商洛两地,相距千里。沈、凌二人沿途顺着那些云游戏班所给的零星线索到达商州,二月已近尾声。 他们在城中的一间客舍暂时落脚。商州地处北方,这里的人甚少见到如凌无非这般精致秀气的少年,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正值傍晚,二人坐在一楼食肆间用饭,凌无非觉出异状,回头扫视一眼堂中众人,等到点完餐食,伙计退下之后,便对沈星遥问道:“他们在看你吗?” “应当是在看你吧。”沈星遥莞尔一笑,“这里的男人大多皮肤粗糙,形貌硬朗,你与他们太不一样了。” “是吗?”凌无非摇头一笑,道,“这我倒没留意。” “上回我看那贼人骂你时,你回敬他说,那些话从小就听人说,是故意噎他,还是真的?”沈星遥歪头问道。 “这个,还真有,”凌无非淡淡笑道,“世人眼光大抵如此,一开始或许是盲从,时间一长便成了真理。不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们爱说便说,同我没多大关系。” “所以你一贯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性子吗?”沈星遥说完,不自觉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和秦掌门告诉我的话,我的确是不懂,世情人心能有多大的力量……可回想过去在昆仑山的日子,掌门一人之见,便能令我与大多同门都格格不入,倘若我的身世,真如此前猜想,我将会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不要为了旁人眼光忘了自己,受人掌控,一世活得像个傀儡,又有什么意思?”凌无非微笑道。 “可这些事,我不知道,你却一定知道。”沈星遥继续问道,“你却为何不拦我?” “因为……”凌无非想了想,展颜笑道,“因为我答应过你,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只是因为这样?”沈星遥微微蹙眉。 凌无非淡淡一笑,扭头见跑堂的伙计已端了饭菜上桌,便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到她碗中,道:“别想那么多了,既已答应了彼此都要信守承诺,又岂有反悔之说?”言罢,他扭头唤住正要退下的伙计,问道,“小二,劳烦问一句,商州城里可有傀儡班子唱戏?” “哟,那可不巧了,”伙计说道,“上个月来过一只班子,在这唱了半个多月,前几天便走了。” “是吗?”凌无非眼珠一转,继续问道,“那,他们平日里都演什么?” “那可多了,状元登科、狐妖托生、观音送子,神仙鬼怪也有,民间传说也有,不知客官喜欢听什么?”伙计凑上前来,问道。 “可有一出戏,唱的是龙女下凡,却被村民当成妖龙赶走,又化作甘霖拯救村里旱灾的故事?”沈星遥问道。 “好像是有,”伙计回想一番,道,“不过一开始没唱,临走的几天才唱的,每天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出戏,看得人都乏了。” “临走的几天?那也就是说,还没过多久了?”凌无非眉心微蹙,“那你可见过戏班子里出现过外人?” “这还真没留意,谁会天天盯着这个?”小伙计摇头道,“客官要是想听,不如出城看看,兴许还能追上。” “他们往哪去了?”沈星遥追问。 “好像是……西北方向。”小伙计说完,自己也犯了嘀咕,“这可说不好……万一要不是……” “多谢。”凌无非略一颔首,示意他退下,随即转向沈星遥,问道,“要去看看吗?” “碰碰运气。”沈星遥点头道。 夜里,二人走在城外荒僻的小路上,周遭空寂寂的,没有半点声响。 就在二人走出一段路后,却突然看见前面原本空无一人的道路口,突然多出个鬼影来。 仔细一看,却不是鬼影,而是个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生得高大,瞧着却十分落拓,发间夹着银丝,额前也有一道明显的皱纹。他的衣裳已经十分陈旧,衣缘翻起毛边,仿佛已穿了很多年。 凌无非隐约嗅到一股杀机,下意识伸出胳膊护住沈星遥,示意她别再上前。中年男子眉梢一挑,当即抽出腰间佩剑,飞身挺刺而来。凌无非见状,即刻横剑招架,啸月剑鞘与那来势汹汹的剑锋交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男子收势,错步退后,朗星一般的眸光飞快扫过啸月剑身,唇角微微上挑,发出一声冷哼。 “敢问足下尊姓大名,为何要拦我等去路?”凌无非挑眉问道。 男子不言,振臂出剑,寒冽青锋映着月色,似银蛇飞舞。凌无非见此人毫不讲理,当即将啸月竖直向下掼入足下泥地立住,向上拔剑出鞘,霜刃光华流转,气势如虹,行云流水一般对上男子剑招,却是旗鼓相当,丝毫不显逊色。 对方瞧着他一个年轻后生,身手便如此了得,眸间不禁流露出诧异,约莫过了十余招,右足向后错开一步站定,横剑格下凌无非剑势,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法便如此了得,想必师承名家。你叫什么名字?” “足下似乎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凌无非淡淡说着,右手微微一抬,稳住剑势,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 “你这小子,倒问起我来了。”男子摇头嗤笑道,“还真是目无尊长。” “既是尊长,便该以身作则,而不是仗着阅历在小辈面前倚老卖老。”凌无非淡然如常,丝毫不受他的话所激。 “伶牙俐齿,不错。”男子朗声大笑,“方才的事,想来是场误会。你们两个,为何要找松荫居士?” “敢问前辈是哪一路高人,为何要拦我们去路?”沈星遥走上前道。 “不知是敌是友,当然要拦。”男子收起剑道,“松荫居士,是我的女人。” “是吗?”沈星遥并不相信他的话,便故意试探道,“既是如此,那您一定知道她身在何处了?” “这可就是为难我了。”男子说道,“就算知道,为何要告诉你们?” “明人不说暗话,您若愿意坦诚,我们也愿意说实话,不然的话,还请让路。”沈星遥道。 “嚯,好大的口气。”男子居高临下一般打量一眼沈星遥,道,“就凭你这个小丫头?” 凌无非一听这话,不由蹙起眉头。 适才他与中年男子过招,几乎可以算是平手,虽能看出此人未尽全力,但也不至于悬殊过大。因此,若是沈星遥出手,要胜这男子,并不算太难。 可这人居然如此大言不惭发出挑衅,莫不是因为看她是个女子,便全然不放在眼里? “前辈要是想动手,光靠嘴上说可不行,”沈星遥道,“不如手底下见真章。” “真是怕了你了,”男子摇头笑笑,道,“算了,不与你个小丫头计较,我姓顾,叫做顾旻。你们要找的松荫居士,的确是我的女人,只是闹了点误会,我也在找她罢了。” “是吗?”沈星遥听他满嘴大话,不觉轻笑道,“既是如此,要怎么证明呢?” “这要什么证明?等找到了她,你们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顾旻扛起剑,道,“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心思多,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着,便待转身走开。 沈星遥扭头,与凌无非对视一眼,随即怀着试试的心思,上前一步,道:“前辈既然与松荫居士熟识,那么一定认得沈月君了?” “沈月君?”顾旻听罢,脚步一滞,回头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女儿。”沈星遥道。 “你是沈月君的女儿?你叫杨什么?”顾旻又问。 “我不姓杨,我姓沈。”沈星遥微微蹙眉,道。 “果然呐,那姓杨的就是夫纲不振,连生个孩子都随女人姓……”顾旻啧啧两声,“看你年纪,不会超过十八,看来当年那一战,也不像阿微说得那般凶险。” “先母的确平安回到了昆仑山,”沈星遥淡淡道,“不过,前些年已去世了。” “那她与我置什么气……”顾旻小声嘀咕,眼神颇有不满。二人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看得出是在抱怨。 “既然是误会,大可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凌无非转身拿回剑鞘,收回啸月,道,“能在这里遇上您,想必我们所找的方向没错。那位松荫居士,可是在这山南道一代?” “这我哪知道?都找了快二十年了。”顾旻一摆手,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身道,“不谈这事,你们找她干什么?” “找了这么多年……”沈星遥瞪大双眼,“这也能叫‘一点误会’?” “这你就不懂了,”顾旻比划着手指道,“她非要去送死,我便只好绑了她关起来,等到玉峰山那一战结束,再把她放出来,谁知她竟为了这个要与我决裂。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这么说来,您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沈星遥眉心一紧。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顾旻拉下脸来。 “实不相瞒,我娘回到昆仑山时,已是一身伤病,没几年便去世了。”沈星遥道,“我下山来,便是为了打听当年发生的事。” “等会儿,你说沈月君死了?那你爹总活着吧?他没告诉你?”顾旻满面狐疑。 “实不相瞒,在我娘回到昆仑山前,父亲便已过世了。”沈星遥道。 “什么?杨少寰死了?”顾旻瞪大双眼,“那你今年几岁?” “未满十九。”沈星遥道。 顾旻闻言恍然,好半天才捋清思绪,微微颔首道:“倒也差不多……还是个遗腹子……” “废话真不少……”凌无非暗自感慨,不觉扶额,摇头轻叹。 “要说这杨少寰,我还真是不懂他怀的什么心思,也没有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孩子都有了,非得为了媳妇一句话便陪着去送死。”顾旻说着,便对凌无非招招手,道,“过来过来,你俩也坐下,我说给你们听。” 说完这话,他忽然“咦”了一声,盯着凌无非瞧了一会儿,道:“原来不是个小姑娘,怎么……琼山派如今也收男徒弟了?” “这事可以先不提。”凌无非只觉得此人着实欠揍,句句话都能踩在他人逆鳞之上。然而这种想法,作为晚生后辈,又不便表露,只好一笑而过,拉着沈星遥的手走到他跟前坐下,道,“现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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